伊尹作《太甲》曰:‘先王顧諟天之明命,先王謂湯也。顧謂常目在之。諟,是也。以承上下神祇。社稷宗廟,罔不祇肅。祇,敬也。肅,亦敬也。天監厥德,用集大命撫綏萬方。’
臣按:此太甲不惠于阿衡之時也,惠,順也。阿衡,伊尹之號。故尹作書,以湯之所以敬天者告之。夫天之明命至可畏也,常人視之邈乎幽顯之隔,聖人視之瞭然心目之間,故常瞻顧而不敢斯須間断,惟恐己之所爲少咈天意,則明命去之。推此一心,於天神地示,社稷宗廟,無不祗肅。天視成湯之德如此,故大命集焉,俾任撫安萬方‘方’,四庫本作‘民’。之責。湯惟敬天,天亦睠湯,曰顧曰監,可見天人之交至近而非遠也。嗚呼!爲人主者,奈何不‘不’,四庫本作‘弗’。敬?
伊尹申誥于王曰:‘嗚呼!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于有仁;鬼神無常享,享于克誠。天位艱哉!德惟治,否則‘則’,陳本、四庫本作‘德’。亂,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終始慎厥與,惟明明后,先王惟時懋敬厥德,克配上帝。配,合也。今王嗣有令緒,尚監兹哉!監,視也。’
臣按:此太甲悔過思庸之後也,伊尹猶恐其持守之未篤,則儆之以三言。使知天道之無私親,惟敬則親;民心之無常懷,惟仁則懷;鬼神之無常享,惟誠則享。而終之以敬德之一言。盖敬則仁,不敬則私欲賊之而不仁矣;敬則誠,不敬則私欲雜之而不誠矣。曰誠、曰仁,何所用力?惟敬而已。夫有德則必治,與治同道則必興。成湯之敬德至與天合,太甲其可不與之同道耶?能與湯合,則亦與天合矣。斯言也豈獨爲太甲謀?萬世人主皆當取法。
伊尹作《咸有一德》,曰:‘嗚呼!天難諶,諶,信也。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靡常,九有以亡。’又曰:‘惟吉凶不僭在人,僭,差也。惟天降災祥在德。
臣按:此伊尹將告歸之時也,太甲處仁遷義,伊尹之責塞矣,猶慮其德之未一,故以斯言儆之。曰天難諶者,謂今日而善則福之,明日而淫則禍之,難必信也。曰命靡常者,有德則歸于我,無德則去而之人,無定在也。吉與祥爲類,德之吉則祥應之;凶與災爲類,德之凶則災從之。天雖難信,然常厥德者必保厥位,乃所以爲可信也。命雖靡常,然有吉德者必降祥,乃所以爲有常也。
《召誥》:成王命召公相宅,因作誥。‘嗚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國‘國’,原誤作‘邦’,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殷之命。紂,殷王長子。元,長也。惟王受命,無疆惟休,休,美也。亦無疆惟恤。恤,憂也。嗚呼!曷其奈何弗敬?’又曰:‘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德。疾,速也。又曰:‘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所,居處也。我不可不監于有夏,監,視也。亦不可不監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又曰:‘嗚呼!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貽哲命。哲,智也。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歷年,知今我‘我’,原誤作‘乃’,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初服,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祈,求也。永,長也。又曰:‘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歷年,式勿替有殷歷年,替,廢也。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
臣按:召公一誥丁寧反覆,老臣事少主惓惓之心也。始則謂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大邦殷之命。盖紂,元子也,殷,大邦也。其命若未易改,而天遽改之,豈不可畏也哉。次言今王受命,雖有無窮之美,亦有無窮之憂。盖以天命之靡常,而去留之難必,此其爲可憂也。既又舉夏商言之,謂其既服受天命矣,其歷年之永不永,我皆不敢知。所可知者,惟不敬厥德迺早墜厥命,此則灼然不誣者也。既又以生子喻之,凡人之生子,其明智、其夀考皆定於初。講學則明,愛身則夀。今王受命之始,亦猶子之初生,况肇卜新大邑而居之,是又一初也。天之命以哲、
命以吉凶,命以歷年,皆自今日始,其可不謹乎?既又曰,王惟德之用,祈天永命。夫天命至公,不可以求而得也。今曰祈天永命,何哉?盖一於用德,乃不祈之祈也。然天命至重,必君臣同德,然後可保,故曰上下勤恤。恤即所謂無疆之恤也。上下一心,勤而憂之,則夏商之歷年,庶乎其可冀矣。末則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命在天,於小民乎何與?盖天無心,以民爲心者也。一篇之中言敬者凡七八:曰‘嗚呼曷其奈何不敬’、曰‘王敬作所’、曰‘不可不敬德’、曰‘王其疾敬德’。言之諄,望之切。臣故曰:此老臣惓惓之心也。異時成王享百年之夀,而周家卜世過於夏商,然後知召公之言,真有補於周室。
《文王》《大雅》篇名,文王受命作周也。其一章曰:‘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不顯,顯也。帝命不時。不時,時也。文王陟降,陟,升也。降,下也。在帝左右。’又曰:‘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假哉天命,假,大也。有商孫子。商之孫子,其麗不億。麗,數也。十萬爲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又曰:‘無念爾祖,無念,念也。聿修厥德。聿,述也。永言配命,配,合也。自求多福。’又曰:‘殷之未喪師,師,衆也。克配上帝。宜鑒于‘于’,原誤作‘干’,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殷,駿命不易。駿,大也。’又曰:‘命之不易,無遏爾躬。遏,止也。宣昭義問,有虞殷自天。虞,度也。上天之載,載,事也。無聲無臭,儀刑文王,儀,法也。刑,亦法也。萬邦作孚。孚,信也。’
臣按:此詩周公所作,舉文王之事以戒成王也。首章言文王在上,其德之昭明,上徹于天,與之爲一。周之有邦,自后稷、公劉以來,綿歷千載,可謂舊矣。惟文王與天同德,故天錫以維新之命焉。‘有周不顯’,盖言其甚顯也;‘帝命不時’,盖言其甚時也。詩人之辭類如此。德既顯矣,命既時矣,然文王一陟一降,常若在上帝之左右,而未嘗少間,此所謂之‘之’,四庫本作‘文’。德之純也。四章言穆穆哉文王,緝熙其敬純亦不已,故大命集焉。夫以商之孫子,其數不止於億,然天命既歸于周,商之孫子亦皆侯服于周。周固嘗臣商矣,今乃反臣於周,可見天命之靡常也。故五章之首申言之,又呼王之藎臣而告之曰:得無念爾祖文王之德乎?藎臣‘臣’,四庫本作‘心’。者,忠誠篤至之臣。周公言之,欲其申戒于王也。六章又言,欲念文王,惟在述修其德而已。能修德,則可以長配天命,而福祿自來矣。孟子曰: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商自求禍,周自求福,天何容心其間哉?方有商未失衆之時,盖嘗克配上帝矣,今其子孫乃至於是,宜以爲鑒而自省焉,則知天命之難保矣。末章又謂命之難保,毋使僅及爾躬而止。周至成王,再世爾,周公已憂其命之不延,而欲成王布昭善問,而度商之所以失天命者。盖博詢衆言,然後知商之所以亡。知商之所以亡,則知周之所以興矣。讀‘毋遏爾躬’之一語,至今猶使人凜然震懼。况周公親言之,而成王親聽之乎?亦猶堯之告舜曰‘天祿永終’也。以後世言之,必且謂此不祥之語,而古者君臣更相告戒,不諱危亡如此,斯其所以不危亡也。篇將終,乃断之曰:凡欲配命者當法天,然天無聲臭可求,惟法文王則合乎天,而萬邦所以信服也。《文王》之詩七章,盖周公親筆,後之王者欲保天命,所宜列之屏幛,書之簡牘,晝讀而夜思之,則將若上帝之實臨其上,雖欲斯須之自放,有不可得。惟聖明其深念之。
《大明》,文王有明德,故天復去聲命武王也。‘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忱,信也。不易惟王。天位殷適,紂,殷之正適。使不挾四方。挾,謂挾而有之。其二‘二’,四庫本作‘三’。章曰:‘維此文王,小心翼翼。翼翼,恭順貌。昭事上帝,聿懷多福。懷,來也。厥德不回,回,違也。以受方國。’其末‘末’,四庫本作‘七’。章曰:‘上帝臨女,無貳爾心。’
臣按:明明在下,指君德而言;赫赫在上,指天命而言。君有明明之德,則天有赫赫之命矣。觀‘赫赫在上’之言,則其威明可畏,曾不違咫尺之間,此天之所以爲難忱,而爲君之所以不易也。以商紂言之,所居之尊,則天位所傳之正則殷適。一旦失道,雖欲挾四方而有之,有所不能。此與《召誥》‘皇天改厥元子之命’同意。皆所以深警成王也。既言商紂之失,又言文王之得,謂其小心恭順,以昭事上帝,遂能懷來百福。由其德不違於天,故天使膺受四方之國,此又所以深勉成王也。‘上帝臨女,無貳爾心’,此言武王以諸侯伐紂,衆寡不侔,所恃者,上帝之臨而已。汝者,武王自謂也。商紂無道,天‘天’,原誤作‘大’,今據陳本、四庫本改。命討之,其可以強弱貳其心乎?此二言也,雖爲伐商而發,然玩其辭,則若上帝實臨其上。人主而能時時誦味,則非心邪念,自當潛弭於冥冥之中矣。豈小補哉!
《敬之》《周頌》篇名,羣臣進戒嗣王也。嗣王,成王。‘敬之敬之,天維顯思,顯,明也。思,語辭。命不易哉!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士與事同,日監‘監’,四庫本作‘鑒’。在兹。’
臣按:成王即政之初,羣臣進戒,首以敬天爲言。盖帝王所當尊者莫如天,所當從事者莫如敬,故重言以求其聽。夫天道甚明,不可欺也;天命惟難,不易保也。昧者徒曰髙髙在上,不與人接,而不知人君一升一降於事爲之間,天之監同上。視未嘗一日不在此也,豈可忽哉。當時羣臣之學以格心爲主,故其言純粹如此。人主宜深味之。
《我將》,祀文王於明堂也。‘伊嘏文王,既右享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時保之。’
臣按:此即《孝經》所謂‘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者也,此《頌》作於成康之時。古人謂受福曰嘏,夫既受福於文王而享吾之祭矣,然豈敢自滿哉?必也夙興夜寐,亹亹怵惕,畏天之威,於是以保其天命爾。後世人主一行郊祀明堂之禮,類哆然有矜大之心,如漢武諸詔是也,其視《我將》之頌,可愧多矣。
《板變》,《大雅》篇名。凡伯刺厲王也。厲王,周無道之君。凡伯,其臣也。其卒章曰:‘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渝,變也。昊天曰明,及爾出王。爾,指王而言。出王,出入往來也。昊天曰旦,旦,亦明也。及爾游衍。’衍,猶逸也。
臣按:迅雷烈風之屬,天之怒也;日食星變之類,天之渝也。人君爲天所子,其事天如事親。然親之容色少有不懌,人子當痛自咎責,敢有輕忽傲慢之意耶?天之變異有少失常,人君當深自戒懼,敢爲戲豫、馳驅之失耶?《易》之洊雷震曰:‘君子以恐懼修省。’孔子於迅雷風烈必變,而記禮者亦曰:‘若有疾雷迅風甚雨必變,雖夜,必興衣服冠而坐。’古之人主於日食星變之類,必減膳徹樂,或責己求言,凡皆所以示敬也。然天道昭明,凡人君出入往來之頃,優游暇逸之時,天之監臨無乎不在,又不待變異失常,然後當知警也。吁,此文王在帝左右之事,而凡伯迺以刺厲王。古之忠臣不敢謂君不能,類如此,惜厲王之終不悟也。
以上論事天之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