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忠正当率领寨子里大部分男丁拼死抵抗时,也看见了身后巴寨的熊熊大火,可他此时也无能为力了。他阻击的是莫虎三个整编连队连番累续的猛烈进攻,加之背后又有几十支M16自动步枪织成的火网,切断了退路,到了这时候,他季忠也仅乘下离水的鱼儿,扑腾腾挣扎几下了的份了。
季忠与军阀打过仗,与日本人恶战过,与解放军也交过手,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陷入既无增援又无退路的绝境。更让他受不了的是,他居然眼睁睁的瞧着自己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巴寨,在迅速化为灰烬,巴寨的妇孺老人在硝烟与烈火中涂炭,而自己却束手无策——他禁不住仰天长啸一声,尔后抱起一挺机枪跃出战壕,立于旷野之下,将怀抱里的机枪满满一梭子弹朝着前方放得罄尽,一阵晨风拂来,颤动着他花白的须发,接着,随晨风而至的几粒子弹击穿了他的胸膛,他倒下了……
遭遇如此惨烈的变故,大规模的杀戮,馨姑不免胆颤心惊,但瞧见身边倒在血泊的姐妹乡亲,瞧见寨子里的一片火海,愤怒便取代了胆怯。馨姑端着田龙留下的那支捷克步枪,跟着她父亲老姚参加了战斗。老姚是枪林弹雨滚出来的老兵,见多识广,与李小豹的部队一接火,他就明白了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厮杀。季忠腾出不手来增援,可见他们的处境更为险恶;附近湘寨也未有援兵,定然也是陷入重兵包围的困境。
罢罢罢!老姚他自己的生死无所谓,活了大半辈子了,何处黄土不埋人,临终在枪弹下倒也是马革裹尸不错的死法。可他怜惜自己唯一的女儿馨姑,正值如花似玉的年华,她不该这么早就香消玉殒,殉葬巴寨;如果馨姑躲进寨子里较为安全的碉楼,也许政府军会手下留情,不杀妇孺孩童,留得一条命来。老姚此想,便对馨姑谎说,他在这儿阻击,要她带着寨里的老弱妇孺撤到碉楼里去,自己过会再撤进来。
馨姑领着老弱妇孺等众撤进碉楼不久,火海里又踉踉跄跄退进来了几个男人。
“看见我父亲了吗?”在撤进碉楼的男人群里没看见老姚,馨姑便急急问其中一个男人。
那男人用绝望而呆滞的目光瞧瞧馨姑,缓缓摇摇头,一句话没说,然后拎枪上到碉楼高层,继续顽强抵抗。
那男人不说话,意思很明显。馨姑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战死,她咬咬牙,没掉眼泪,压抑着一腔悲愤怒火,索性敞开大门,倚靠在碉楼门边,用捷克步枪朝着进攻的政府军狠狠勾动板机。其实,此时的馨姑心里也清楚,巴寨人最后的时刻到了,虽说碉楼是用石块垒砌的,里面有较多的弹药储备,但又如何能挡得住人数众多的政府军和那强大的火力!只是因了胸中复仇的火焰,巴寨在作困兽一斗罢了。
忽然,一发40毫米榴弹钻进碉楼门内,在馨姑身边爆炸。馨姑被汽浪震得从门边摔到屋的角落,一条大腿亦被炸得血肉模糊。但馨姑意识仍然是清醒的,她忍着巨痛,也不管伤口汩汩流血,爬在地上想摸回自己的步枪,步枪没找到,手却碰触到一只木箱;馨姑胸口悠地热一下,跟着啃食着自己神经的强烈伤痛似乎就消散了,脑海竟然一下子洁净空明,她的身子仿佛腾升而起,飘浮在阿芙蓉花一样美丽的彩云里;她看见了死去多年的阿妈,看见了一向娇纵自己的慈祥父亲,看见了她最亲爱的田龙哥……那只木箱内盛着满满一屉菠萝形梯恩梯苏制手榴弹。
最先冲进碉楼的是迪恩军士。这家伙在拳脚上是把好手,打起仗来也是个狠命的角色。他带着十多名缅军士兵率先攻进巴寨,李小豹亦紧跟其后。李小豹是第一次经历真枪实弹的战场,任他平时胆大过人,可在这枪子横飞、鲜血四溅的硝烟里他仍然免不了紧张悸怵。要说,这战场也真是锻炼人的好地方,记得有人就说过“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嘛,枪声一响,冲锋号一吹,人就忘了害怕,人就变成了杀人的机器。
这不,在巴寨打响没有多会的功夫,李小豹就像模像样的指挥起部队来,俨然一位身经百战的连队长官。
迪恩军士冲进碉楼,这混蛋只要看见还在动弹的活口,不管男女老少一律枪杀。他身后的士兵也跟样学样,大开杀戒。迪恩军士杀人杀得性起,在碉楼底层四处搜寻,忽然瞧见倚靠在墙角昏迷的馨姑,便上前察看那是死人或是活人。
这时,一束朝阳的光芒从门外投进,碉楼内即然亮堂起来,迪恩军士瞧清竟是位十分美丽的年轻姑娘,好像还没有死,但也离死不远了。他本想冲这姑娘再补两枪,也许是因这姑娘的美貌和她已经垂死阻止了他开枪的欲望,他没有勾动板机,而是伸手从她腰间抽出来一把漂亮的短刀——在战场上,搜刮私吞缴获物也是迪恩军士这家伙一大劣习。这把短刀是馨姑心爱之物,被人猛地拔走,她竟然一下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怒目而视迪恩军士。
战场上容不得一丝犹豫,见这姑娘忽然睁眼,迪恩军士横转枪口,对准馨姑射出了数发子弹——奇怪的事发生了,子弹没有击中馨姑,而是将碉楼上层的木板打了几个窟窿。
当然不是迪恩军士的枪法有问题,而是他的M16自动步枪被连队长官李小豹的手托高了几寸。
李小豹跟着迪恩军士冲进碉楼时,他也看见了馨姑,起初尚不在意这姑娘的生死,但当他看见那把熟悉的阿昌刀时,心里不禁大吃一惊。他一把从迪恩军士手中夺过阿昌刀,那阿昌刀刀柄清清楚楚刻着一个汉字“龙”——天哪!这位姑娘会是谁?她怎么佩带着田龙的阿昌刀?田龙莫非也在巴寨?顷刻间,巨大的恐惧与强烈的焦虑一起,涌进李小豹的胸膛。
迪恩军士哪里知道连队长官心里瞬间冒出的无数疑问,他有些诧异,有些惶恐地看着李小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从上次他被李小豹摔了个狗啃屎后,他是真的服了这位格斗高手长官,真的对这位格斗高手长官产生了敬畏之感。
“这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去给我搜查上边——听着,上边的人一个不准打死,我要活口!”李小豹用泰语恶狠狠地对迪恩军士以及其他士兵命令道。
对李小豹的命令,迪恩军士虽然不全明白但大意还是懂。这简直是给他出难题,但他还得服从命令,这是军人的天职,不容置喙,只好悻悻领着士兵继续朝碉楼上层进攻,因李小豹命令的限制,进攻的速度显然慢了下来。
“你认识田龙?”李小豹握住那把阿昌刀,俯身问馨姑,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汉话。
“你是……”馨姑用的自然也是汉话。
李小豹倒没有对馨姑的汉话感到吃惊,此刻,他担心的是田龙的性命,如果田龙眼下在巴寨的话。
“快告诉我,田龙在哪?我得去找他,再晚了他就会没命了!”
“哦——我知道你,你是李小豹,豹子,还有熊三呢,他怎么没来?”馨姑并不着急,她知道她的田龙哥没有性命之忧。
“嗯,我就是豹子,你怎么认识我?”李小豹也惊讶不已。
“田龙哥告诉我的。你是他的兄弟,你该叫我嫂子……”馨姑说着话,声音渐渐微弱下来。
李小豹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姑娘——不,他的嫂子身负重伤已是生命垂危,连忙大声疾呼:“卫生兵!卫生兵!”
卫生兵就在李小豹身后,他话音甫落便连忙应答。
“快快!立刻给她抱扎,给她打止血针,有什么药都给我用上……”
其实,馨姑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她的血流得差不多了,除非此时李小豹的妻子莫英大夫在或许馨姑还有一线生机……是回光返照在促使馨姑作最后的吩咐。
“豹子,田龙哥就躲在寨子后面的柏林里,你快去救他!你放心,我没事——豹子,把那把阿昌刀给我……”
“你真的没事?好,我先去救田龙,马上就回来——”李小豹也心系着田龙的安危,他命令卫生兵说:“你在这给我守着,谁要是敢动我嫂子,老子回来就剥了他的皮!听明白了!”
李小豹刚出门,馨姑就对卫生兵说,田龙也负伤了,你也跟着去帮他。卫生兵有些为难,馨姑告诉他别怕,我是你们长官的嫂子,你就说是我要你去的——明眼人皆知,只因适才卫生兵包扎救助了馨姑,馨姑放了他一马,不然他的小命就该结束了,因为若不马上离开碉楼转瞬间他就会灰飞烟灭。
此时,铲除巴寨的战事已接近尾声,枪声炮轰也渐渐平息,唯有四下里竹木燃烧弱弱的呻吟。
李小豹穿过已成废墟的巴寨,正往寨子后面的柏树林奔走,一路寻找田龙,回头看见那位卫生兵竟也跑步跟来,不禁勃然大怒,欲骂卫生兵混账,却听见碉楼里传出一声让他混身颤栗的凄婉长呼:
——田龙哥!
接着,又闻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巨响声中,那栋与其说是碉楼不如说是巴寨象征的建筑,那栋矗立了数十年之久的石块砌成的坚固堡垒,在烟尘与火光里化为粉齑……
李小豹愣住了,良久,两行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