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皓对徐国如此下作的战术没有说什么,可能也是无力再说什么。他急着赶回齐国去,王座上的孤儿寡母还需要他。所以这次庆功宴,齐国只来了几个文人出身的使臣,嘴皮子十分厉害,喝酒却不太在行。
他们大约以为自己要义正辞严地谴责徐国很久,谁料徐国招待他们的只有酒肉。徐国出席这次宴会的大多是武将,酒一上头满殿喧哗,整得齐国使者们头疼不已,一个个都找了借口先行告辞。
徐敛眉微笑地看着他们狼狈而逃。经此一役,徐国不顾盟友、妄自尊大的脾性又会在其余三十六国——不,三十五国——口耳相传,但她不在乎。天下人早已知道徐国因女主秉政,便惯常是翻云覆雨不讲信义,他们还说女人就是这样,若换了是徐醒尘,兴许徐国会更有气概一些。但徐醒尘却非常听他妹妹的话,兄妹二人齐心协力,从未生过任何嫌隙,这也是让他国气馁之处。
更让他国气馁的是,明知道徐国公主是一朵有毒的花,却总还是有公子王孙不惜一切地想去采摘;这世上尽有美丽的女人,但这世上只有这样一个既美且狠、还身带半国四郡二十五城陪嫁的女人。
好事者已开始猜测,她的下一个夫君会是谁了。
齐国使者既已离去,流玉宫里只剩下本国人,玩乐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公主虽是女人,但她却很懂男人的心思,从不禁止他们享用声色美好。歌舞娇娆,酒色温柔,在战场上绷了太紧的弦总是需要放松一下的。
而一片靡靡之音中,却有一个人,只在喝水。
他一身铠甲,冷眉端坐,身边没有女人。徐敛眉的目光朝他扫来,他便执起一碗水向她致意。
范瓒在徐国是仅次于徐醒尘的大将,他原是范国庶子,在本国不得意而投奔徐国。他的身后有徐国的十万大军,也有范国的数条内线和两县兵民,但他对徐敛眉是说一不二的忠心。
他从不喝酒。他说酒是用来壮胆的,他胆气足够,不需酒来承担。徐敛眉便特许了他,即使给徐公上寿,也可以仅用白水。
徐敛眉朝范瓒轻轻一笑,执盏欲饮,身后男人道:“殿下已喝了太多了。”
她听见了,却好像没有听见,仍是一饮而尽。
***
范瓒的目光直接而炽热,徐敛眉能将他眼底的*看得一清二楚。这种*她已见过太多,多少男人,所谓爱她的男人,说出口的,没有说出口的,势在必得的,自知无望的,都不曾掩饰过这种*。这使她有时难免轻视男人,男人都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可是她身后的男人,她就从来没有看懂过。这大约是因为他对她根本就没有*。
她想,若是他也像其他男人那样浅显就好了;可她又想,真好,真庆幸他不同其他男人一样。
这样一想,她就忍不住再喝多些。她高兴。
“真的不能再喝了。”身边有人叹了口气,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指一颤。她没有看他,却也不去抓酒杯了。
他转头说了什么,鸿宾便上前扶住了她,燕侣留下来善后。徐敛眉觉得自己很清醒,推开鸿宾,自己走出了流玉宫的侧门。
冷风刹那扑来,裹挟着过时的花香,激得她闭了闭眼。这一闭眼,晕眩的感觉便袭来,脚底一个趔趄,摔进了一个怀抱里。可她还没来得及蹭上一蹭,他已经扶正了她,与鸿宾一同搀着她往回走去。
她对鸿宾道:“本宫还有事与先生商议。”
鸿宾收了手告退。她复回头,看见柳斜桥正注视着自己,那眼神好像看着一个孩子,一副明知她要如何、却偏偏拿她没办法的宽容模样。她喜欢他这样的眼神。
夜色清朗,徐敛眉踩着内宫小道上的月光,走得踉踉跄跄。他扶在她腰间的手加了力道,另一只手谨慎地抓着她的衣袖,没有触碰到她手臂的肌肤。她突然踩到一颗碎石子,轻轻“啊”了一声,他还未及反应,她已反手抓住他的手掌,牢牢地,像攀着悬崖上的枯枝,像抱住大海上的浮木,她醉得头重脚轻,全身力气都压在了那与他双掌贴合之处,这时候他若是一松手,她势必能摔成烂泥。
他没有松手。
她摸索着,拇指摩擦过他的虎口。他的手很粗糙,同她一样,满是颠沛生活布下的硬茧;但他的手掌比她大,手指比她长,可以很轻易就包覆住她的手。她抬起头看着前方,吁出一口酒气。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与男人牵手,是这样的感觉。
她不知道,她过去不曾这样做过,她的四个丈夫都不曾牵过她。原来手指上也有心跳,连着一根颤动不已的弦,让她生出了惊弓之鸟一般的恐惧。满世界的风声都不见了,就连身边的人好像也变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子,她只听见自己孤独的呼吸声。
他任她动作,没有进一步,也没有退一步。她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些什么。
她松开了他,扶着额头道:“本宫想去鸣霜苑歇息。”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发软,就像她的脚步一样。可他却还是那么平静,平静而温柔。
“好。”他说。
***
鸣霜苑原本就是她的地盘,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只是后来为了方便理政,她时常在奉明宫里休息,鸣霜苑便荒废下来。再后来她捡到了柳斜桥,就将他安置在这里,因为这里安全。
是的,这个男人,是她捡来的。
那是前年的冬天。她出巡东境,他披了一身的雪倒在她的行宫门外,恰撞上她的马车。数个时辰之后她行宫里的炭火将他身上的雪都催融了,才现出那一袭单薄的青衣,和那一双孤清的眼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