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街有很多家装裱店,其中有一家是庆儿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贾府的银子怎么使,都是他们的,买办出来克扣一道,买进去的还是他们的东西,这点道理和空子他们怎么不懂?
彩霞果然被王夫人打发出来了,只有金钏玉钏两个留下,由头是到了年纪,该打发配给小子们了,聪明点的人便知道,王夫人岂能一直容忍一个和庶子贾环眉目传情的彩霞、一个和赵姨娘偷偷摸摸的彩云?
按原来剧情,彩霞是被王熙凤霸道安排和来旺儿子成亲,但是如今来旺夫妇出去了,凤姐原先考虑到王柱儿忠心耿耿,要给他的,可是王柱儿已有了老婆。可巧庆儿来求,这也是自己的陪房之一,又要给好处笼络人心,又要显得自己倍儿有脸,怎么可能不答应?彩霞母亲在凤姐威势之下,勉强答应了。
彩霞老实,一直老老实实的做一个丫头,李纨、平儿都说她事事周到,就是太太忘了老爷的东西,彩霞都记着。要说她哪一点违了规矩,该是和环三爷有情,那次宝二爷在太太房中和自己拉拉扯扯,正在写字的环三爷看不过去,故意推了油灯,烫伤了宝二爷的脸。
他吃醋了吗?他心里还有我吗?那又为何在我出来之后不闻不问?
今晚庆儿又当班了,得了月例赏银,去喝酒?抹骨牌?还是去酒楼?这些人没一个正经的,起来的估计就一个兴儿吧。灯光在她的眸子中幽幽闪烁,彩霞木讷的款款起身,抽出一条名贵的蝉翼纱叠了两道。
这种活儿再熟练不过了,半辈子不就是吃这口饭吗,不过这辈子必定穿不起姨娘的衣服了,没听见公公婆婆老两口经常念叨吗,彩霞呆呆的摸着软绵绵的纱绢:“太太从不穿这种小女儿的东西,她喜欢金线蟒的锻妆……记得老太太说过,蝉翼纱不适合做衣服,原是用来装裱的,怪不得庆儿进了这东西……”
“金线蟒……太太是蟒蛇吗?怎么可能?她一直是个老佛爷呀,我们家仰仗了贾府还少吗,不都是靠他们养活……”
“人人都喜欢宝二爷,园子里却不是这样,那天宝二爷房里的小鹊回来东小院说,宝二爷去见龄官,让她唱戏,龄官竟然不理他!只和蔷哥儿好……”
“可怜了这群的江湖的戏子,乐户倡优,本是下九流之人,姨奶奶跟芳官吵架,一口一个小粉头、小娼。妇……国丧打发了她们,还不是不甘心被干娘卖,便是去寺庙里,也是遭受姑子们的磨难,这就是她们的命……”
“为什么看上了环三爷呢,呵……这种事情需要理由么?只是姻缘美好,不过是戏上说的,哪个大户人家不是三妻四妾?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环三爷岂会把我们放在眼里?不过是丫头片子……”
彩霞叠好了蝉翼纱,见公公婆婆睡熟,便抬了一个条凳到后院,站上去,寻了一枝桂花树的低矮树枝,够结实,她便系上了:“我不怨妈妈,不怨太太,也不怨琏奶奶,这都是我的命,环三爷,只盼你来生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这样便能进大观园,姨奶奶也不用立规矩……”
天鹅般的脖子吊在蝉翼纱上,绣花鞋不断挣扎抽搐,踢翻了条凳,彩霞死命不出声,片刻没了气息,只有夜里的冷风吹着,吹着……
锦香院里,打扮的浓妆艳抹的云儿,在楼上弹着琵琶轻唱: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
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
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琵琶声幽幽,陶醉了喝得烂泥一样的庆儿,他东倒西歪的一路摸到家,连声叫彩霞,没人声,心里便来气,到了后院看此景象,庆儿呆了一下,酒瓶哐啷一声落地粉碎,呆若木鸡:“彩霞……”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夜里潇潇的风声,店里斑斑的蜡滴,那是女儿的泪。
荣国府东小院台下的溪流岸边,彩云掩面哭泣,前儿个她就把玫瑰露丢尽了河里。
“是姨娘叫我到太太房里偷的,前儿东窗事发,我不认,赖给玉钏,宝二爷认了,我觉得好羞耻,可是环三爷……你竟然误会我和宝二爷好……”
“那你不想想,我为什么天天来你那儿,为什么帮姨奶奶,你说一个丫头有什么值当的,你不在乎,竟拿瓶瓶罐罐丢了我一脸。”
“这是什么意思?芳官不给你蔷薇硝,拿茉莉粉骗你,你怎么不对她发火?难道彩云连一个供人玩乐的戏子也不如么?你自己不敢去,还拿三姑娘压姨奶奶,撺掇姨奶奶去闹?”
“芳官她们为什么至死也要出家?还不是怕被干娘们再卖,那些老婆子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夏婆子,何婆子,连亲女儿春燕都打得满园子乱跑……所以芳官她们宁愿斩情归水月,也不愿意再被卖……”
“我已是有病之人,明儿就有势利的老婆子来赶了,迟早,也不过是火化场的一堆飞灰,谁管得了谁?你打谅我不是有气性的人吗?”彩云瑟缩着扶住自己的臂膀,回到下房,关紧了门。
“为了一个什么玫瑰露,是我连累了柳五儿被林之孝家的罚站一宿,冤有头债有主,我的错又何须你们来认?不如死了干净!”彩云越想越不甘心,羞耻、悔恨、愤怒,索性抬起花篮里的剪刀,脱掉鞋子上了床,盖好被子,对准心口狠狠的刺了下去……
夜更深了,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庆儿被父母打骂了一通,说他糟蹋了彩霞,他脖子一缩赶紧跑出来,星光下一看,袍子竟然是松的,原来红汗巾丢在了锦香院姐儿的房里。他好像失了魂一般,没头没脑蹿进一个胡同,几次撞到了两边的树,不知何时,抬头一看,却是兴儿在门外钉钉子,庆儿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兴儿,彩霞死了,是我害了她,哇……”
兴儿哦了一声,慢条斯理的给花柳木板上完了漆:“原来是老朋友,进去喝杯茶吗?”
庆儿惨笑一声,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了,香菱闻言出来,在后面道:“庆儿,你记得要活着,你还欠我们家兴儿一条命!”
灯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庆儿停了一下,没有再回头,兴儿握紧了香菱的手,对视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