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十五娘低头无语,半晌之后才说:“这些自然都是从三员外那里得到的。”
苏剑笑冷冷地说:“是么?”
他忽然走到韦景纶的尸体旁边,蹲下身去,看着插在韦景纶背上的短剑,说道:“任谁看到都会以为韦景纶是死在这柄剑下,然而仔细看看就会发现,短剑造成的伤口其实非常奇怪,不合常理。”
苏剑笑伸手拔出韦景纶背上的短剑,用剑尖划开韦景纶背上的衣服。在裸露的皮肤上仔细寻找了一下,他忽然伸出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尸身的腰背之间,用力向上一拔。站起身来时,他左手的三根手指上赫然捏着一根长针。针长两寸有余,闪动着惨白冰冷的寒光,摄人心神。
苏剑笑重新转向卫十五娘,淡淡地说:“这是一种来自魔界的霸道暗器,有一个优美的名字,叫作‘银雨飞星刺’。针是用一种叫做‘刺银’的特殊金属制成,在结构上做了特殊的设计,上有血槽,一旦刺入人体,就会在肌肉内形成一种向内的强劲吸力,使整根针会被自动吸进体内。更为歹毒的是,这刺银具有奇绝的毒性,侵入体内后,会使人体的神经脉络瞬间麻痹,短时间内就能使心脏停止跳动。由于心跳已经停止,血管内的压力大大降低,这时再在背后插入一柄短剑,伤口上渗出的血迹自然就和正常的剑伤大大不同。”
卫十五娘死死盯着他手上的长针,彷佛已经傻了。苏剑笑把短剑和长针都轻轻抛落在地上,发出叮当两声脆响。
苏剑笑说:“这‘银雨飞星刺’莫非也是三员外给的么?”
“是……”
苏剑笑说:“若是如此,那么三年之前,你又是怎么用这枚‘银雨飞星刺’杀死祝少同的呢?”
卫十五娘说:“你还是认定祝少同是我杀的么?”
苏剑笑叹息着说:“真相就像是一个伤疤,揭开了那层丑恶的表皮,露出来的是更加丑陋的坏血和恶脓。你可知道,作出这样的猜测,我的心里是多么的痛苦呢?我多么希望自己这些想法全部都是错的,我多么痛恨自己的心为什么如此冷漠,痛恨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多可怕的念头。可是这些念头却又像是一张严丝合缝的巨网,牢牢地网住了我的心,诱惑着我去追根溯源,解开真相。这时有一个机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就迫不及待地抓住了它。我想要通过这个机会得到一个证明,只是我自己恐怕也不知道,我是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呢?还是想证明自己是错的?”
“机会?什么机会?”
苏剑笑顿了一顿,一字字地念出八个字。
“青台败庙,雨夜喋血。”
卫十五娘的脸上忽然变得再没有半分血色,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噔噔噔向后倒退了几步,无力地靠在殿内的一根柱子上。
苏剑笑的眼神中再一次充满了痛苦:“你恐怕想不到这封信其实是我让冷月夫人带给你的吧?只是我原本的意图,只不过是想看看你是否会把这封信的内容告诉我,如果你这么做了,就能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可是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如此迫不及待,接到信后就直接丢下我,独自往这里来了。你可知道,答案揭晓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怎么样一种绝望?我错了,我应该可以意料到,当看到这样八个字,你怎么还能容许韦景纶活下去?就因为这个错误,竟然让韦景纶枉送了性命。在拼命往这里赶来的路上,我是多么希望奇迹能够最终出现,证明我错了,证明五妹还是我原来认识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小龙女’啊。”
苏剑笑紧紧地闭上眼睛,终于从眼角溢出了两行泪水。卫十五娘慢慢地顺着背后的柱子向下滑,向下滑,最终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苏剑笑再次看向卫十五娘,目光之中只有悲哀,却没有仇恨。
“前几日我问起你当天的遭遇时,你实在不该告诉我你一直在独自躲雨。我所认识的‘小龙女’卫十五娘,怎么可能是那种枉顾义兄的生死,只顾自己躲雨的人呢?”
卫十五娘双目茫然,恍如自言自语地说:“那一夜……那一夜的雨是那么的狂,那么的冷,那么的凄凉,我多么希望我真的是一直呆在那个屋檐下啊。”
苏剑笑说:“那一天你是怎么知道祝少同会到这里来的呢?”
卫十五娘说:“那一天我在屋檐下躲了一会儿,镜花庄的追兵已经去得远了。于是我就想,一定要尽快把这件事告诉大哥。于是我冒雨往回走,在半路上却意外地看到了落单的祝少同。我看到了他,他却没有发现我,只是急急地赶路,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我想赶上去把他拦住,跟他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化解这场恩怨。谁知我这一跟上去,竟然发现了祝少同与李玄的会面。当时我感觉到这件事情很不寻常,就躲在一旁偷听。他们全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却是越听越惊。后来李玄告诉祝少同,骗他说我自己一个人回到了这个破庙。我听到这里,就已经隐隐猜出了他的想法。接着李玄先自去了,祝少同却留在原地踱来踱去,时而皱眉,时而叹气,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我无意间偷听到了他们的秘密,当然不敢让他发现,只好躲着不出来。最后祝少同像是下了决心,也离开了。我这才敢离开藏身之处,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
苏剑笑说:“你原本就比祝少同熟悉道路,又可以抄近路。祝少同在黑天大雨中找路寻来,自然比你落后了许多。你赶到这里的时候,李玄和宋猛已经离开,这样一个破败不堪的大殿里,就只剩下一盏青灯和孤零零的素云了吧。”
“是……”
苏剑笑说:“我想,你匆匆忙忙地赶回来的时候,心里想的可能还是怎么阻止李玄的阴谋,是么?”
卫十五娘霍地抬头看着苏剑笑,眼眶中再次充满了泪水。
苏剑笑却抬起头,不再看卫十五娘,而是盯着殿内那早已经不辨面容的菩萨塑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素云看到你回来,恐怕就像是黑暗中看到了明灯,无助中遇到了依靠般的欣喜吧。然而这一夜却彷佛注定是一个充满了邪恶和罪孽的夜。这时门外风狂雨骤,门内一灯如豆,在这冰冷阴森的氛围之中,你心中的魔性终于开始生根发芽。长时间以来压抑在心中的怨恨逐渐放大,放大,不甘与屈辱如刀割,如针刺,痛苦却又无法抗拒。于是一个邪恶恐怖的想法从内心深处生长出来,带着无法拒绝的诱惑,逐渐控制了你的意识,使你无从抵御,无法自拔。”
他的声音低沉却平静,只像是在叙述某个平白的事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然而卫十五娘却听得身体簌簌发抖,脸上浮现出一种惊恐而绝望的神情。
苏剑笑接着说:“李玄只道祝少同是一个色中恶鬼,素云自然难逃他的魔掌。你对祝少同当然了解得多,你知道即使让祝少同与素云孤男寡女地呆在一起,也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如果要发生什么事,只能靠你自己动手。”
卫十五娘全身一滞,绝望地说:“我……”苏剑笑却根本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杀害了素云之后,就藏身这大殿的某个角落,也许就是在这尊佛像的后面,和这尊菩萨一起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先是祝少同到了,接着我也赶回来了。我和祝少同如同你设想的一样打了起来。不过出乎你意料的是,我在劳累交加之下,并不是祝少同的对手。这时你着急了,如果祝少同不死,你这嫁祸的计谋岂不就要破产?眼看着我渐渐不支,你终于在关键时候出手了,这一出手,就要了祝少同的命。就像现在的韦景纶一样。”
苏剑笑顿了一顿,接着说道,“祝少同死了之后,我抱着素云悲痛万分。你趁机悄悄溜出庙门,急急忙忙向山下赶去。你想要装出刚从外面回来的模样,这样任谁都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不曾想刚到半路,就迎面遇上了赶回来的宋大哥他们。这样他们自然有可能知道你是刚从山上下来,而不是从外面回来的。其实那一夜风雨如注,他们也许根本没有把这个细节放在心上。但是你做贼心虚,却无法不怀疑他们会因此发现你的秘密。只要有他们在一日,你就总是会惴惴不安。那一天在李家废园,你早早就想与我私逃离开,恐怕就是害怕他们跟我说起这件事情吧。”
卫十五娘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出来。
苏剑笑说:“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可悲,为了掩盖一个罪恶,就需要去犯下更多的罪恶。你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让你无法自拔,竟然不惜一错再错,连续杀害了李玄、宋大哥和韦景纶。”
他说着说着,眼睛再次闭上。泪水再次流下,只是不知道这眼泪是因为痛苦还是悲哀?而卫十五娘的眼睛睁着,目光却渐渐地涣散了,再也没有了神采。
苏剑笑再次睁开眼睛时,泪流已止。
他已经恢复了平静,抬头看向佛像,忽然朗声说道:“两位已经听了这么久,是不是可以出来了呢?”
“在下看到苏兄如此莫名悲痛,一时之间也禁不住感同身受,实在是不忍心打搅。莫怪,莫怪。”佛像后面的暗影中走出两个人来,竟然是镜花庄“奇花异草”四大高手中的祝子奇和祝小草。祝小草一边说着,一边刷地打开手中折扇,轻轻摇着。
祝子奇却不说话,只是忽然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枚“银雨飞星刺”,拿到眼前仔细地端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