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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血泪斑斑撒手西去(第1页)

自府衙出来,林如海却不打算尽早回府,昔日融融温情的府邸,叫他恨不得辞了应酬早早归来的家,此刻只叫他疲惫不堪,沉甸甸地堆压在心上,让他不愿多待一刻,更懒怠去理会那些人事。

夕阳西下,暑气也渐渐淡了,信步而行,酒家客舍挑灯点烛,人影攒动,正是一日里最喧沸的时分,不需入内,也不需张望,便可想象得出屋里楼中是如何景象。河畔杨柳倒垂,不似新嫩的黄绿,而是极浓墨的绿,绚烂到极致的颜色,让他莫名地怀念淡淡素妆时的婉约。对岸楼阁轩窗半开,红粉纱帐轻摇,晚风过时,便有甜腻的胭粉味儿散到这一端,精巧的宫灯在檐角脉脉相望,偶有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的喧闹声传来,如此缠绵之夜美,却挽不住他的脚步。

许是偶然,又或是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地,竟又到了乐善堂前。

夜色里的乐善堂,仍是恬静宁和的,门口挂了两只素色纱灯,烛影翳翳,衬得古隶匾额更添几分端美幽雅。似是饭点,并未看到守堂之人,然附耳细听,仍有人声传来,隔着晚风隐隐约约传来,让人不自觉地心安。

有过踟躇门外而不决的经历,这一回,林如海却未作停顿,径直上前叩开了门扉。屋内,苏云岫三人正在用饭,听闻是他,忍不住又蹙紧了眉,郁卒道:“他又来作甚?一趟两趟的,也不嫌麻烦。”

听见她的抱怨,秦子浚好笑地搁下竹箸,道:“许是有事也难说。”说罢,朝来报之人略点了下头,示意将人请进屋里。

“能有什么事?”待人退出屋后,苏云岫恨恨地夹了筷鱼肉便往嘴里送,牙咬得咯吱响,用力的模样似是在啃多难咀嚼的肉筋似的,“摊到他准没好事,上回冲进来,就扰了澹宁的生辰,叫人都吃不安生。”

“你这般吃法,可也安生不了。”秦子浚眼带宠溺,笑接了一句,手上却极利落地将花雕蒸鱼挪开了些,又替她舀了些汤羹,推到跟前,柔声叹道:“也不怕卡到鱼刺。”

苏轩也跟着停下动作,单手支着下巴,偏头看着两人,见母亲小声咕哝一句,顺从地弃鱼用汤,咧嘴笑得更是开怀。

林如海到屋外时,见到的恰是这番和乐融融宛若一家的情景。布菜的男子,浅嗔的女子,还有笑得灿烂的孩子,俨然便是一幅阖家和乐图,也叫他不由地感慨,纵使以往和贾敏黛玉一道用饭时,也没有这般醉人的静好,他从小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讲究的是惜福养身,从未这般说笑着吃饭,莫说是亲往,便是耳闻都是极少的。可不知为何,以前觉得不合时宜不顾规矩的举动,此刻看来却叫他心生羡慕。

林如海不由地放缓了脚步,屋内屋外,不过一墙之隔,甚至连木门都是开着的,相隔的只是不高的一道窄窄门槛,可他莫名地觉得,就像是站在不同的水岸,看不同的风景,他和里头的人,更如同身处两个世界一般,纵使如何靠近却也是咫尺天涯。

如此认知,让他心里说不出的味道,忍不住喘咳了几声,打破了屋内自得其乐的静好。一抬头,瞧见是林如海,苏轩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整个人也端正起来,犹豫了下,起身见礼道:“见过林大人。”

林如海笑得儒雅:“毋需拘这些个俗礼,倒是你莫要嫌我叨扰了才好。”话虽同苏轩在说,目光却不自觉往苏云岫身上飘了下,见她神色淡然,并无恼色,心下略安,又朝秦子浚笑着点头权作招呼,复而温声询问了苏轩的学业如何,道:“扬州虽没有万松,但几家书院亦是不错的,你若想去,便说与我听。在这里,我总比你们相熟几分。”

苏轩顿时面露喜色,扬州的安定与梅花亦是文风极盛,昔日在万松便听夫子同窗提及过,此番至扬州,他便有过此念,只因诸事繁琐,又兼书院不似万松那般自由开放,管理极为严苛,授课更有官课、院课之分,以科举取士为要,学子多为应试举子,而讲课者更多有知府官吏,诸多条框要求让他不得不熄了此心。

如今听到林如海的提议,目光闪烁飘忽起来,回头去看苏云岫,却见她眉宇间也隐隐有几分意动,似要开口却又顾忌着什么,最终竟探寻地看向秦子浚。秦子浚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醇柔和,含笑道:“若是长住此间,自是好的。”若是客居,倒不若早些回往杭城,苏轩自小随她四处行走,耳濡目染间,也带了不少她的随意浅淡,两相比较,却是万松更适合他的性子。

在座的都是心思灵敏之人,言语中的未尽之意自听得分明,瞧见苏云岫与苏轩皆平复下来,眸色清湛,再无半分迟疑之色,林如海心中喟叹,若是能将二人留在此地便好了,只可惜……

因着这番好意,当秦子浚开口邀他同坐时,苏云岫只低头撇了下嘴,并无开口阻拦。林如海心中微动,似是觉察到了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客气地应谢,便拣了苏轩身旁的邻座坐下。多了一人,甭管多不甘不愿,苏云岫仍是起身往外吩咐了一番,添了两道热菜,又叫了壶竹叶青。

桌上不过六七样家常小菜,十分干净简单,林如海却难得的好胃口,杯中清酒甘醇,即使举杯相陪的是他极不渝的秦子浚,此刻也饮得尽兴。酒足饭饱,林如海看着天色沉沉,星子满空,不得不起身告辞。

犹豫片刻,三人不约而同地起身,送至门外,略客套两句,便转身回屋。听到身后掩门声,林如海停下脚步,回身望着融入夜色中的恬静小院,嘴角微抬,浮出淡淡笑意。站了许久,方笑着离开。

从贾敏房中离开,黛玉一路小跑着往书房而来,气喘吁吁地到了院中,却发现林如海尚未回府,抬头看了看天色,平日里这个时辰早该回来了,莫不是今日事多脱不得身?黛玉胡乱想着,婉拒了到里屋歇息着等候的建议,扶着檐前廊柱,一面努力平复着喘息,一面焦急地往院外张望:爹爹怎还不回来,若再晚些,怕是娘亲就……

黛玉从未觉得时间这般难熬,也从未如此刻这般坐立难安过,倚着廊柱站会,又在围栏前坐了坐,坐不住便在院子里来回趟步,不时地往院外眺望,眺望,再眺望,可除了渐渐沉寂下来的墨色,什么也没瞧见。

得知黛玉来此等老爷,林平也匆匆搁下手里的活计跑回书房,便看她泪朦朦地在院子里绕圈,夜里微凉,若是熬坏了身子可如何使得,眼下这府里再经不得任何风波了,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姐,您快屋里坐会,老爷就快回来了,若是您受了凉,老爷又该担心了。”

黛玉猛地停下脚步,林平心中一缓道是她听进去了,还未喘息过来,却见她蹬蹬地往外跑到了二门外,蹲坐在石阶上,双手托腮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又掉了下来。

林如海刚走近些,便看到门外一团小小的黑影蜷缩着,离得近了,才看清是黛玉,忙迈步上前,道:“玉儿?你怎坐在外头,这些下人都怎么伺候的,竟有着你你在这吹冷风。”

“爹爹!”一听到林如海的声音,黛玉猛地站起身来,却因蹲坐得太久,两条腿儿都麻木了,摇摇欲坠地往前栽去,被林如海一把扶住了,握住的小手冰凉一片,叫他不由又皱起了眉头,轻斥道,“手这么凉,也不知道去屋里暖暖,要是凉着又病下了,自个儿身子也不知道多经心些。”

“爹爹,女儿没事,您快去看看娘亲吧?娘亲,娘亲……”黛玉哪顾得上旁的,拽着他的衣袖急急地开口,泪痕犹在的小脸说不出的狼狈,此刻正含着涟涟的泪珠巴巴地望着他,“玉儿知道,娘亲定是惹得爹爹不高兴了,可是她都已经……爹爹,您去看看她可好?娘亲在盼着您哪,玉儿,当是玉儿求您了好不好?就当全了娘亲最后的念想,爹爹?”

黛玉心思纤细敏感,纵使再天真懵懂,事已至此,如何看不出父母之间的矛盾冷淡,若是以往,即使林如海再忙再脱不得身,贾敏奄奄一息油尽灯枯之时,莫说是区区府衙,便是千里之遥也早就快马加鞭赶回来见最后一面,想起前一回,只是重病卧床,他便心急如焚地自松江夜奔归来,日日榻前相伴,连公务都在外间处理,哪会如眼下这般留在衙门里不可挪步?

只是,贾敏已这般,黛玉又怎忍心叫她郁郁而终,抱着遗憾离开?

“爹爹,娘亲到底做错了什么玉儿不知,但玉儿知道,娘亲心里一直记挂着您,一直是在意极了的。眼下更是悬着一口气盼着再见您一面,您当真就……爹爹,您当真忍心连这最后的一面都不再相见了?难道,难道爹爹真的要跟娘亲死生不复见?”黛玉呜咽着,不住地落泪,一番话更是说得断断续续,凄楚万分,一句“死生不复见”更是颤着声音一字一顿,彼岸花开,花开千载,花谢千载,花叶永不见,生生皆相错,难道爹娘也会走到那般田地?

林如海默然不语,他原也以为自己与贾敏是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的并蒂花开,却没想到,世事无常,竟会落得今日相看两厌,不,是再无相见时的境地。他不愿再看到那张艳若芙蕖的容颜,不愿再听她款款深情的话语,昔日的美好都成了眼下最锐利的刀剑,狠狠扎在心窝上,曾有多爱重,多信任,眼下便有多寒心,多厌恶。所谓红粉骷髅,不外乎如此。甚至,当看到黛玉含泪求情,听到她泣血哀求时,他先想到的,并不是她的病重残喘,而是——这莫不也是她的计谋?知道自己放心不下黛玉,便使计叫黛玉来这一遭,这是笃定了他会依着黛玉顺着黛玉的心思?

“你早些回去歇息罢,为父心中有数,你,不必挂心。”

黛玉瞠圆了眼,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林如海,这话当真是爹爹说的,不是她听错了?只是,当对上那双平和沉稳的眸子,黛玉只觉从未有过的深重寒意袭上心头,让她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眸底的泪也似凝结了一般,蓄在眼眶里欲落不落,怔怔地唤了声“爹爹”,却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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