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延昌却没有就坐,只是定定的看着施清如,眼里渐渐有了泪意。
清如如今真是越来越像慧娘了,他方才恍惚之下,还以为自己面前的人就是慧娘,就是当初他珍而重之的放在心底,发了誓要一辈子对她好的小师妹。
但清如又比她娘看起来要从容自信得多,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胸有成竹,让她便是站到公主郡主们身边,只怕也是毫不逊色,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让人没办法不为她骄傲与自豪啊!
他记得她还有两个月,就该及笄了?
若是他当初没有被猪油蒙了心,没有被权势荣华迷了眼,如今势必已跟慧娘一道,在满心欢喜又不舍的给这般优秀出色的女儿准备嫁妆,预备送她出阁,也要等着抱外孙了。
可惜没有“若是”,他如今再后悔再痛苦,也已是无济于事了!
施清如见施延昌只是站着,久久都不落座,也不说话,有些不耐烦了,“施老爷若是无话可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施延昌这才慢慢的坐下了,语带哀求哑声道:“清如,我有话说,有话说的,你先别走。我、我、我只是心里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罢了,我……”
施清如打断了他:“你既然不知从何说起,那就我说吧,和离文书请你今日之内务必签字画押,我是绝不会再让你顶着祝家女婿和我娘丈夫的身份在桃溪当地行走的。你回了桃溪后,不管任何时候,也不许靠近我娘和外祖母外祖父坟前百丈以内,不然我怕他们见到了你,会不能瞑目,不得安宁!”
韩征今儿一早便让人送了起草好的和离文书去给施延昌签字画押,他却说什么也不肯签,缇骑们顾着他好歹是施清如的亲生父亲,且本已浑身是伤,是既不好威逼,也的确没法威逼,怕一不小心就给弄死了。
所以只好回去如实禀了韩征,听得韩征是怒极反笑,也就是再派人去时,施延昌及时改了口,他要见过施清如后,才肯签字画押,不然韩征早让他后悔了。
施延昌眼里的痛苦之色就更甚了,片刻才艰难道:“清如,就不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的一应所作所为,你都尽可以告诉桃溪当地的人,传得人尽皆知都无所谓,只求别让我和离,也别让我不能靠近你娘和岳、你外祖父母的坟前。我已经想好了,回去后便在他们坟前结庐,用整个后半生来为自己曾犯过的大错忏悔恕罪,求你、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施清如冷笑起来,“忏悔恕罪?你确定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愿意看见你?确定你还有脸站到他们坟前去?你别恶心他们了好吗,我相信我外祖父外祖母在九泉之下,早已后悔过一万次当初为什么瞎了眼,要将女儿许配给你了;我娘也一定后悔过一万次,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当初为什么偏要嫁给你这样一个衣冠禽兽了,她嫁给谁都会比嫁给你日子好过一百倍,至今也一定活得好好的!”
喘了一口气,“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有一点廉耻心,就该立时把和离文书签了字画了押,我相信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更愿意看到这个,而不是看到你这张恶心的脸,不是死了还要忍受你廉价的多余的所谓忏悔恕罪!”
施延昌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清如,我知道我错得离谱,我连禽兽都不如。可我、可我已经得到报应了,也好歹是你的亲生父亲,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也姓着我的‘施’,就不能、不能对我稍微仁慈那么一点点吗?”
“你得到报应是你罪有应得,却并不代表那就能消除你的罪孽,别人就必须宽恕你,对你仁慈!”
施清如声音更冷了,“何况当年你权欲熏心,纵容家人毒死我娘,霸占祝家家产,恩将仇报时,也没见你看在那好歹是你的结发妻子,是你恩师的女儿,是你女儿母亲的份儿上,仁慈那么一点点啊!”
“至于我也姓施,你倒是提醒了我,打今儿起,我不姓施了,我改姓祝了,不就与你再无关系了?还有血,我也可以割肉放血还给你,你是现在就要,还是回头我放好了,打发人给你送去?”
施延昌已经知道施清如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感情,势必说得出就做得到了,忙摆手道:“不不不,我说错了,清如,你千万别那样,也千万别改姓……我、我答应你,签字画押就是了,以后也一定不会、不会靠近你娘和你外祖父母坟前半步就是了……”
若是清如连姓都改了,他与她就真是最后一丝羁绊也没有了,他怎么能受得了那样的事情发生?
她是他如今唯一的亲人,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啊!
大不了,他以后偶尔偷偷去慧娘和岳父母坟前忏悔,其他时候则在家里忏悔便是了,只要他的心足够诚,他相信在哪里其实都一样的。
施清如这才道:“那你记住你的话,别出尔反尔,不然自有人请你吃罚酒,那我可就管不了了。我的话说完了,你如果还没想好自己要说的话,我就先走了。”
施延昌忙道:“我已经想好了,想好了。清如,我其实是想当面与你说一声‘对不住’,这一声‘对不住’我已经欠了你这么多年,欠你娘就、就更多年了,可惜你娘那一声,我只能将来也去到那一边后,再当面与她说了,那你这一声,我便不想再拖延下去了。”
说着慢慢站了起来,深深鞠下了躬去,“清如,对不住。”
施清如见状,面皮几不可见抽搐了一下,片刻方讽笑道:“你以为你这声对不住有什么用,我又需要吗?不好意思,我不需要,也不接受!”
也就是老天开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今日才能听到施延昌这一声‘对不住’,可前世她的冤屈呢,就是她活该遭受的吗?
再加上她娘的冤屈,又岂是区区一句什么用都不顶的‘对不住’所能抵消的!
施延昌无法,只得站直了身体,苦笑出声道:“我早知道这声对不住什么用都没有,但、但若是不当面告诉你,我余生都难以心安。”
施清如又想冷笑了,他还想余生心安?
他想得也太美了!
正要再说,施延昌已又低声道:“清如,你和韩厂公,已经、已经到了哪一步?我没别的意思,真的,请你相信我,我就是想关心一下你而已……当初都是我猪油蒙了心,才会听张氏那贱人的,把你送进了都督府那个大火坑去。哪怕如今你已经封了县主,凭自己的一身医术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可相较韩厂公的权势,依然是云泥之别,他又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还、还是个太监,哪怕如今待你再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还是要、要早做打算,早早为自己谋定一条后路才是……”
施清如听到这里,终于听不下去了,冷笑一声,正要打断他,门外小杜子已先一把拉开门,闯了进来,“你这禽兽不如的东……你胡说八道什么?竟敢挑拨我干爹和姑娘的关系,看来真是活腻味了啊!”
满脸愤怒的骂完了施延昌,忙又看向施清如道:“姑娘,您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干爹哪怕对别人再心狠手辣,也绝不忍心伤害自己心爱之人半点。不像有些人,专对自己最亲最近的人下手,专捅对自己好、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人刀子,反而拿那些捅他刀子,让他背锅的贱人当宝,还以为这世上的人都跟他一样薄情寡义,禽兽不如,简直笑死人了!”
也就是碍于施清如在场,不然小杜子一定骂死施延昌,连他祖宗十八代一起骂!
小杜子骂完,还是不解气,又怕再待下去,施延昌还不定说出什么可恶的话来,因与施清如道:“姑娘,该说的都说完了么?若说完了,我们这便离开吧?”
施延昌忙急声哀求道:“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公公,我再不说了就是,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清如,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施清如沉默片刻,与小杜子道:“你先出去吧,一盏茶后,我们立刻离开。”
小杜子实在厌恶施延昌,可又不能不听施清如的,想着反正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了,他又就在门外,看施延昌还敢不敢再信口雌黄。
这才狠狠瞪了施延昌一眼,复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