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不是你的选择,降生为身份卑微的贫民或是位高权重的统治者都可能成为一种不幸,面对众人排挤,精神孤立,换做是你,该如何走完这条独行之路?
1931年中国的东北天寒地冻,即便到了三月,雪下起来也是没完没了。大雪阻断了一切交通,造成电话线路故障,整个关东军的行动被冻结,只能通过电报与外界进行简短通讯。关东军指挥部里,山本季勋独自一人正立在窗前,两眼怔怔的望着窗外漫天的大雪,阴沉的天色之下,天地连成了一片没有边际的灰白,这惨淡的颜色把他的思绪带回到童年的那个雪夜……
木屋墙壁的缝隙冲进来股股寒流,五岁的季勋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让他难以入睡的不光是寒冷,还有父母房间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哽咽声。虽然父母在季勋面前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能感到最近家里有什么不对劲。不知道过了多久,哽咽声停止了,房间里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微弱的谈话声,不一会儿听到父母房间的门打开了,再接着屋子的正门打开了,季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顾不上穿衣服,掀开被子爬上窗台上往外张望。天边泛起的微弱晨光中,他看见母亲已经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村外方向走去,而父亲站在门口,在寒风中如一尊凝固的雕塑般望着母亲渐去的背影。母亲背上的靛蓝色印花包袱在天地间无垠的灰白中格外显眼。季勋感到母亲这次离去与平常不同,直觉告诉他,母亲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他夺门而出,一边狂奔一边大声呼唤着母亲。父亲回过神来,赶忙追上儿子,从背后抱住他,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父亲渗出的眼泪在脸颊上结成了冰霜,在季勋歇斯底里的呼唤声中母亲停下了脚步,她悲痛得几乎快要支撑不住身体,但她终究克制住了情绪没有转过身来,她不敢看儿子的脸,更不敢让儿子看到自己恐怖的面容。她停顿片刻后又强撑起身体继续前进,蹒跚的步伐满是悲伤,她的背影像一个模糊的靛蓝色点逐渐消失在父子俩的视野中,只留下孩子的哭喊在风雪中无尽回荡。
父亲对母亲离开的原因从不提及,整个少年时代,即便季勋问起,父亲也闭口不谈,但从村里人对父子俩的“村八分”来看,季勋明白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村八分是日本从江户时代开始实行的一种政策,简单说是一种基于“善意目的”的欺辱文化,当村落中有人损害了集体利益,村民们就会联合起来与之绝交,意图通过隔绝孤立来纠正不合群者的行为。《御定书百条》规定,社交关系共有“十分”:出生、成人、结婚、建房、火灾、水灾、生病、葬礼、出行、法事。由于火灾可能蔓延至整个村落,人死后腐烂会带来瘟疫殃及大家,所以除了火灾、葬礼这“两分”外,被孤立者的其他“八分”都会被众人隔离,“村八分”还会累及家人,就连神社和地方政府都会加入到隔离的行列中来。季勋家的小木屋坐落在长崎大鸟町一条入海的小河旁,远离村落的核心区域,这样一来,季勋家的火灾瘟疫也不会波及村落,村民对他们父子俩恐怕是要“村十分”了。
好在东方文化都尊重人的基本生存权,八分也好,十分也罢,虽然断绝了社交,但商店仍然愿意把东西卖给季勋父子,而父亲打渔的成果也能在集市上出售,父子俩的生活还能继续下去。只是没有私塾愿意接收季勋,自打七八岁起,他便随父亲出海捕鱼,或是操持家务,或是制作鱼干。父亲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也没有其他人愿意跟季勋说话,天真活泼的小男孩渐渐变成了沉默的少年,他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心智与洞察力,他习惯于冷静的观察外界,用心领悟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这样,十二年过去了,季勋在沉默的岁月中长大,成年。
母亲原本是一名捕渔技艺出众的海女,她跟父亲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自从母亲离开后,父亲的话越来越少,生活在隔绝的社会中,每天辛苦劳作,抚育年幼的孩子,让这个男人的精神世界处在一片灰色的雾霭之中,酒精是他暂时摆脱痛苦的唯一办法。父亲的酒瘾越来越重,过去只是在出海时喝酒打发无聊时光,到后来瓶不离手,酒不离口。常常借着酒劲对季勋拳脚相向,嘴里骂骂咧咧数落季勋,支离破碎的言语中,季勋依稀听出母亲被村民视作“不洁之人”,这也许就是他们被村八分的原因,但更多细节从整日浑浑噩噩的父亲口中也无从探知。忍耐,是季勋唯一的选择!但父亲的身体却不会容忍他的自暴自弃,他的肝病越来越重,刚过四十,就彻底卧病在床,他们无钱医治,也不会有医生愿意为他医治,被“村八分”的人,只能等死。
季勋开始独自出海打渔,以维持父子俩的生计。但季勋要每天回家照看卧床的父亲,所以渔船也不能出海太远,然而这样的日子也没有维持太久,父亲的生命犹如一只灯芯发黑的残烛,在忧郁的重压之下和病痛的折磨之中很快耗尽。从母亲离开的那个清晨起,季勋再也没有睡过踏实觉,他常在夜里莫名的惊醒,一天清晨,季勋听到父亲房间里传来细微的话语声,他赶忙披上衣服到父亲房间查看。他点上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中,父亲一遍遍喃喃的呼唤着母亲的名字。直觉告诉季勋,父亲也即将一去不复返,但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静静坐在床边守候。
当天空泛出微微的鱼肚白,父亲停止呼唤从半梦半醒之间清醒过来,他的眼珠在房间里慌乱的搜索,寻找着熟悉的线索,片刻后,他才注意到季勋坐在一旁,他艰难地挪动着手臂,季勋注意到了父亲的意图,他握起父亲的手,父亲努力往回拉动示意季勋靠近一些,季勋俯身把头贴了过去,只听到父亲断断续续的说道:“去……去……去找你母亲……”这句话似乎耗尽了父亲最后一丝力气,他疲惫的闭上眼睛,艰难的呼吸着,这呼吸越来越弱,在太阳升起之前,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季勋的沉默不代表他情感匮乏,季勋的隐忍不代表他胸中没有怒火,但他不知道该恨谁,该恨孤立他们的世人?该恨没有道别的母亲?该恨整日酗酒逃避现实的懦弱父亲?或者,他该恨自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然而,世人不过是世俗的附庸者;母亲必有难言的苦衷;而父亲也仅仅是个不够坚强的男人;他自己,也别无选择的来到了这个世界。但他知道,他憎恶这个村庄,厌倦这永远洗不掉的鱼腥味,他会按照父亲的遗愿去找母亲,但他知道,他想找的,是能让他重生的新世界。他按照习俗给父亲简单做了法事,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一把火点燃了木屋,火灾跟殡葬,季勋帮村里人把剩下的“两分”也省了。熊熊烈火映着冉冉升起的红日,将这里的悲伤故事化作浓烟,飘散在空中。季勋驾着小渔船,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驶去,把他靛蓝色的童年和灰色的少年抛在身后。在朝阳越过地平线时的那一刻,他最后一次望了眼身后的故土,他希望有一天,天降大火,把这里的一切统统烧成灰烬。看小说,630book。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