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安的雨季碰到突如其来的雨水,倒也不用太犯愁:卖一次性雨衣的小摊不一会儿便会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抓住他们等待已久的生意契机。
明蓝在附近小店的遮阳棚下躲了一会儿雨,见雨水暂时没有收势的样子,便冲去最近的摊位买了一件雨衣。天色已近暗了下来,她觉得与其干等着雨停,不如尽早找一家旅馆投宿。
一连走了好几家旅馆,都被告知客房已近住满。无奈,她掏出手机,想问问江淮的意思,可否让阿胜接她回去,却发现手机因为电池耗尽已经自动关机。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垂云”咖啡馆的门口。她想了想,阮南庆是当地人,对会安一定比较熟悉,或许可以请他帮忙找一间有空房的旅馆,总好过她漫无目的地在雨中挨家挨户寻找可以投宿的地方。即使他不能帮忙,进去暂时避避雨,喝杯东西解解渴也是好的。
她脱下雨衣,在房屋廊檐下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给自己点了一杯滴漏咖啡和一碟米纸卷,并且请服务员帮忙,叫一下南庆先生,说是自己有话要和他谈。
“我很抱歉,恐怕现在不能。”身着果绿色奥黛的女服务生含笑礼貌地应答,“先生练琴的时候,是不见任何人的。
明蓝没有再强求,只问了句:“你们营业到几点?”
“凌晨一点。”
“谢谢。”
晕黄的灯光照亮了从屋檐上成行流淌下来的雨水。明蓝看着褐色的咖啡从漏孔缓缓滴入杯中,与白色的炼乳混为一体,忽然觉得周围尽管宾客如云,各自欢谈,却依旧好宁静。时间在等待中并不显得漫长无趣,反而有一种久违的轻松闲适。空气中有一种咖啡粉与炼□□织的甜腻香气,令她并不急于啜饮,仅仅是呼吸,已经让她陶醉。跟随江淮久了,她也曾品尝过更为高级的咖啡,却没有像今天这样纯粹美好的快感。
她一连叫了三杯同样的咖啡。她几乎忘了她来“垂云”的本意。直到客人稀少,只剩一两桌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已是夜半,过不多会,这家店便要打烊了。
今夜的雨格外绵长。雨水虽然小了,却一直淅淅沥沥地飘着。明蓝叹了口气,招来服务生结账,顺便问道:“南庆先生练完了琴了么?”
“还没有,”对方把钱收好,笑了笑,“你听……”
说完,便自顾自往收银台的方向去了。
明蓝原本也不打算再打扰南庆,被店员一说,倒忍不住竖耳倾听。夜色中,除了雨声沥沥,树叶沙沙,似还有某种乐器之声翻过矮墙,从不远处的月亮门内透出来,如泣如诉。
明蓝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扇月亮门走近。传入她耳中的曲调越发熟悉,音符敲打在她的心间,像一场记忆的雨,冰凉入髓。
那曲子……她的手掩住嘴,压抑住即将脱口的惊叹,却忘了拭去眼角滚烫的泪珠。
她不会记错的,那是江淮的曲子!
《檐前雨》——江淮最后的作品,也是他瘫痪后唯一的作品。明蓝还记得,当这支曲子完成后,他让她取来他受伤前最珍爱的二胡,命令她在他当着他的面用刀劈毁的情形。她抱着那把二胡,摇着头哭到颤抖,不肯挥刀。
最终她还是把二胡砍成了两段。因为,江淮用平静到令人心碎的声音说:“从今往后,作为音乐人的江淮已经死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留下了一些曲子,证明我活过。而这把二胡的存在,却只能提醒我,江淮……已经死了。”
月亮门后,是两条石板小径,尽头各自通向一栋木结构的建筑。左手边的一栋像是新建的仿古建筑,几盏彩色油纸灯笼挂在廊檐下,二楼的房间窗户也大多透着光。明蓝张望了一眼,隐约看见进门处有一个半人高柜台,里面坐着一个穿着奥黛的服务生模样的姑娘,看样子像是旅馆的前台。而右手边的小楼黑黢黢的,借着小径上的路灯和对面楼房的灯光才看得见一些轮廓,一楼的某一间房的雕花窗开了一半,琴声便是从那里头传出的。
明蓝走到廊檐下,在那扇窗前伫立。琴声更清晰地飘进她的耳中,在静静的夜里与沙沙的雨点声交织在一起,恍如呜咽。
那一瞬间,明蓝已经忘了那弹琴的人是谁。恍恍惚惚间,总觉得那黑暗中的影子是江淮,是江淮在拉他的二胡,在奏他最珍爱的作品!望着从那屋檐流下的雨水淌落到廊檐前的一缸碗莲叶上,她才体会到用“檐前雨”三个字命名这首曲子是那样贴切!她不太懂音乐,可是她读懂了江淮的忧伤。他的忧伤甚至不是“无边丝雨细如愁”那样轻忽飘渺的清愁,而是一场下了很久,不知何时才会停止从屋檐向下流淌的滂沱大雨!
琴声骤停,她心神一乱,不小心碰到了窗户。
屋里的人说了一句什么。是越南语,但明蓝猜想他可能是在问谁在外面。她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溜走,却听到他从椅子上站起身的声音,想到他眼睛不便,万一走急了摔一跤,就成了她的罪过。于是,她忙应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