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苦脸道:“现下怎么办?真要去找魏夫人借么?”老陈叹道:“这女人纯是个势利眼,到时借不着钱,白白给她讽刺讥笑,借着了钱,又要给她赚一笔利钱。咱们得咬牙撑过去。”世人嫌贫爱富,本属应然,这趟终究是来求亲的,亲家还未结成,反倒成了债主,这桩婚事如何还有指望?老林叹道:“那咱们怎么办?可要找不孤道长借么?”老陈叹道:“这老道也是个没油水的,我看若真撑不过了,咱们便去找上官义吧。”
“上官义?”老林讶道:“可是方才陪魏夫人进来的那个矮老头?”老陈道:“就是他。我以前和他见过几次。这人也是‘燕山八虎’之一,为了大老爷的缘故,多少有几分香火之情,不会见死不救的。”崔家大老爷,便是“燕山八虎”之的崔风训,他倘今日还活在世上,崔风宪也不至于给人打成了重伤,崔轩亮更不会变成一个白痴。心念于此,二人不约而同,一齐仰天长叹。
老林道:“对了,这上官义不是武将出身么?宋莲香怎会找他过来查案?”老陈道:“我听二爷说了,当年御驾亲征时,上官老儿为了救驾,给蒙古人砍成了重伤。之后皇上心疼他,便命他留在北京,接掌‘旗手卫’。”
老林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宋莲香这般看重他。”他顿了顿,又问道:“对了,那个尚六爷到底是怎么死的?该不会真个染上瘟疫了吧?”
听得瘟疫二字,老陈心下悚然,不觉脑袋有些昏,好像烧了,慌道:“你别吓我了。咱们现下身无分文,要是生了病,那准是死路一条啦。”老林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惊道:“糟了,我的头好烫,你摸摸看。”老陈举手来摸,骇然道:“是啊,烫得紧!”两名老头满心害怕,正悲苦间,忽听崔轩亮道:“谁说咱们身无分文了!”说着拿出了几个烂铜板,交给了老陈。
老陈怒道:“少爷别闹了!咱们要的不是三文五文,咱们缺的是大钱。”
崔轩亮哼道:“大钱我也有啊。我方才给你们骂了一顿,这便想起来了,我房里还藏着三百两黄金。”两名老汉怒道:“少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能否学着正经些?”崔轩亮啃着猪蹄,咯咯有声,又道:“谁不正经了?你们忘了么,那个朝鲜武官叫什么申玉柏的,不是扔了箱金子给我么?”
老陈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那箱金条,当时崔风宪给人杀成重伤,其后“靖海督师”白璧暇过来调停,便命申玉柏留下那箱金条,当作抚恤之用。老林大喜道:“是了!是了!确实还有那箱金子,少爷收到哪儿去了?”
崔轩亮吸吮猪骨,吃得满面怡然,道:“我昨晚气坏了,想叔叔说做人要有骨气,便拿着金子走到船舷边,打算抛入大海。”两名老汉颤声道:“什么?你……你真这样干了?”崔轩亮哼了一声,左顾右盼,忽见路边有只野狗,便蹲了下来,把手上的猪骨喂了它,道:“我才没那么傻呢。什么骨气不骨气的,我才懒得理。这钱是叔叔用命换来的,我当然得交给婶婶,留给她养老。后来我便把金子藏到舱里、好好收着啦。”他斜目瞧着两个老头,道:“我这般干法,是不是又是窝囊废了?”
老陈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了他,大声道:“不是!少爷这回不是窝囊废!你做的再对不过啦!”崔轩亮哼道:“那你们以后还骂我不骂?”两名老汉忙道:“不骂了、不骂了,少爷英明神武,谁还敢骂你?”都说吉人自有天相,靠着朝鲜人送来的三百两黄金,足可换得六千三百两龙银,稍解燃眉之急。全船上下总算不必沦为苦力,与那“小方”争饭吃了。
时候已过正午,经历连番事情,谁也没心思说话了。众人一路无话,连着走了十里,渐渐人烟稀少,面前已是一处滨海旷野。怪石林立,惊涛裂岸,比之先前“舜天王街”的热闹气象,另有一番野趣。老陈、老林都不是诗情画意的人,崔轩亮更是不学无术之辈,三个大男人站在岸边赏景,都有煞风景之感。崔轩亮心下感慨,暗忖道:“要是小茗、小秀陪在这儿,那可多好?”转念又想:“若是魏夫人在这儿陪着我,岂不更妙?”慢慢出神忘我,想着三美行的快活,忽听老陈道:“你们瞧那儿。”
崔轩亮心下一喜,以为是魏夫人现身了,赶忙回头去看,却见远处站了两名男子,脚踏木屐,式怪异,腰上还悬着日本剑,赫然是两名东瀛武士。这两名武士默不作声,也在远眺大海,距离三人约有十丈远近。老陈虽非武林中人,可早年曾随三宝公下过南洋,警觉性自也远胜常人,他拉了拉少爷的袖子,道:“快走吧,别耽搁了。”
三人不敢久留,急急而去,三人前脚一动,那两名东瀛武士迈步便行,双方始终相距十丈。老陈越看越感纳闷,便拉来了老林,低声道:“这两人可是在跟踪咱们?”老林皱眉道:“你成了惊弓之鸟啦?人家只是刚巧走在后头,你便觉得不对劲了?”老陈低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看咱们暂且别动,让他们先过去。”
老林道:“瞧你怕的。好吧,刚巧尿急,这便来歇歇吧。”看看左右并无羞涩少女,想来无人会放声尖叫,便当众解开裤带,自管自地走上沙滩,大剌剌地迎风而尿。那崔轩亮却甚害羞,低头走到了大石头旁,悄悄解手。
老陈不动声色,悄悄向后瞄望,见一名东瀛人蹲了下来,好似木屐的绳带断了,正蹲着绑缚,另一人则朝自己这个方位望来,一见自己回头,便背转了身子,不愿与自己朝相。老陈心下一凛,眼见崔轩亮蹲在海边洗手,便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方才在街上时,可曾见到这两人?”
崔轩亮没好气地道:“他俩又不是女人,我怎会多看一眼!”老陈暗暗咒骂,自知问了也是白问。那老林什么也不管,一时尿完,便走了回来,道:“尿好啦,咱们要走了吗?”老陈忙道:“不忙,咱们先坐会儿。”说着拣了块大石,率先坐下,老林与崔轩亮只好陪伴在旁,席地而坐,等那两名东瀛人离去。说也奇怪,那两人不知是木屐坏了,还是给点中穴道了,始终不曾动上一步,老陈越看越疑,便道:“大家捡块石头,准备防身。”
崔轩亮微微一凛,道:“陈叔,到底怎么了?”老陈低声道:“这两人不怀好意,准有什么图谋。”崔轩亮哦了一声,急急转身,便对着两名东瀛人大吼:“你俩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为何一路跟着咱们?”
吼声才出,那东瀛人立时起身,好似绑好了木屐,便与同伴并肩而行,旋即从老陈、老林面前走过,竟然抢到前头去了。崔轩亮茫然道:“陈叔,现下怎么办?”老陈搔了搔脑袋,道:“没事就好,咱们也走吧。”
三人揭过了事情,便缓缓而行,那两名东瀛人始终走在前头,不曾回头察看,想来真是路人而已,却是错怪他们了。老陈放下心来,又过数里,但见日光隐去,天色渐渐阴霾,转眼乌云密布,好似要下雨了,老林慌道:“糟啦,大雷雨要来了,咱们得找个地方避避。”
雷声隐隐,一道闪电从海面上横划过去,虽还没听到雷声,却已十分慑人。只是四下一片旷野,尽是荒芜沙漠,却不知该往何处避雨,崔轩亮忽地大喜道:“别急啊,看,那儿可以躲雨。”两名老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海边生了一棵大树,长于平野之上,颇见高耸。两名老汉怒道:“少爷!你是真蠢还是假傻,到树下避雷雨,是想给天打雷劈么?”
崔轩亮笑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哪会给天打雷劈?快走啦。”话声未毕,猛听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划破天际,直落树顶,气势磅礴无比,那大树给雷电一击,顿时烧了起来。崔轩亮吓呆了,忍不住浑身抖,两名老汉忙道:“走了!前头一定有市集,咱们快跑吧!”
平地焦雷,轰然有声,三人沿着海滨奔跑,一连奔出数里,天幸大雨还没降下,否则定要成了落汤鸡。正喘息间,忽听崔轩亮叫道:“有了!前头有房子!”众人向前急奔,前头果然现出了房舍,只见路边立了个石碑,上书“太平町”,石碑对面则是一座木造牌坊,涂以红漆,朝牌坊里头看去,却是一座木造精舍,占地虽不广,建筑却颇有古意。
眼看这牌坊颇为古幽,崔轩亮不免又有了好奇心,便在那儿探头探脑,笑道:“这是什么地方?”老陈沉吟道:“不晓得,这好像是庙……”正猜测间,却听老林“咦”了一声,道:“你们瞧后头。”
老陈依言转头,不觉也吃了一惊,只见背后竟又跟上来了两名东瀛武士,这二人不知是何时跟着自己的,却没给觉。老陈浑身冷汗,急急去看前方,却见牌坊后头露出了衣衫一角,那儿竟还躲着两名武士,正是先前走在前头的那两人。两名老汉大吃一惊,方知这四名武士前后包夹,竟将己方三人包围了。情势宛如瓮中捉鳖,老陈、老林本事低微,只有崔轩亮一人练过高明武功。可单靠他两只拳头,却要怎么抵挡四柄凶刀?老林颤声道:“怎么办?要往回跑么?”老陈心下惴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崔轩亮却只打了个哈欠,想来压根儿不知身在险地。
“轰隆”一声雷鸣,大地惊动,骤然间水声哗哗,这场大雨来得又猛又快,崔轩亮一声喊:“下雨啦!快跑!快跑!”说话之间,便已奔过了牌坊,直朝精舍而去。老林惊道:“怎么样?咱们要跟上去么?”老陈咬牙道:“没法子了……跟着上吧……”惶惶然间,三人一前二后,急急奔到了精舍底下避雨,虽只一瞬间,身上却都给淋湿了,转看那四名东瀛武士,却不曾跟上来,反而一同转身,手按刀柄,守于牌坊之下。
两名老汉看傻了眼,崔轩亮却是什么也不管,他满头是水,正擦着脸,忽听铃铛声响,清脆动听,众人转头去看,这才见到殿里站了一名女子,她双足白袜,并未着鞋,背对众人,正拉动一只粗绳,出当当声响。
众人仰头去看,只见那绳子绑于神殿的门楣上,顶端置一铃铛,是以稍一拉动绳索,便能带得铃铛摇晃作响,转看殿内,那女子面前却有座神案,其上供奉三道神札,正中是“天照大御神神札”,右侧是’玉依姬命神札”,左侧是“天神地祇八百万神神札”,崔轩亮满心讶异,忙问道:“陈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殿内寂静,稍一开口,便激得满屋子回音,老陈忙压低了嗓子,道:“小声些,咱们闯到了东瀛人的神社。”
神社是日本神道教的祭祀之地,此教不同于佛教,多半供奉东瀛固有的神明,至于外头的牌坊则是称作“鸟居”,意思便是一道界限,将尘世与神社分隔开来。看众人闯过了牌坊,自也来到了东瀛人心中的灵界。
众人都是第一回来到神社,便都安静下来,凝心观看那名女子。殿中一片寂静,唯听雨声淅淅沥沥地落下地来。只见那东瀛女子悄立殿中,慢慢将一头黑挽了一个髻,露出了白皙的后颈,那身服饰全不同于汉家女,身穿裙装,腰上绑着围带,腰臀给这么一衬,显得更加分明。见得这美女身段如此柔媚,崔轩亮自又眨了眨眼,他拉住了老林的衣袖,附耳道:“这女人穿的衣裳,就是东瀛人的和服么?”老林低声道:“应该是吧,不过我听人说了,这不叫和服,东瀛人称这身衣裳为‘吴服’。”
和服本名“吴服”,又称“唐衣”,意思便是自中华吴越传来的古服。自大化革新以来,在东瀛已有千年历史。听得这身服饰是从中原传来,崔轩亮睁大了眼,忙道:“如此说来,咱们古人都穿这身衣裳了?”老林皱眉道:“这……这我就不清楚了……”正要再说,猛听“啪”、“啪”两声大响,众人吓了一跳,凝目去看,这才见到那东瀛女子正自双掌拍击,带得殿内一片响亮。老陈怕惊扰了人家,忙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
“轰隆”一声,天边飞过雷电,带得大地轰然巨响,殿外暴雨交加,殿内却是寂静无声,那女子击掌过后,便又双手合十,默默祝祷。老陈暗暗转头去看殿外,却见那四名武士手按刀柄,虽说大雨倾盆,仍是谨守方寸,不曾离开牌坊一步。老陈暗暗推算,自知这女子必与外头武士有些牵连,必有尊卑主从之别。依此观之,这些人之所以与己方遭遇,定有什么缘故,决非邂逅巧逢。既来之、则安之,对方始终按兵不动,己方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正想着,那女子祝祷已毕,向殿内神札深深一揖,看她从头至尾并未叩拜,仅以拍手作揖为礼,想来东瀛习俗如此,不足为奇。一片寂静中,那女子总算转过身来了,她见了老陈、老林等人站在殿外,却也不曾吃惊,只向众人颔示意,众人与她目光相接,不觉都是微微一凛,均想:“这女子定是贵族。”
面前的女子与方才的魏夫人岁数相若,都是三十出头年纪,只是魏夫人多了几分精明森厉,这女子却多了一份淡雅神闲,一身吴服衬托下,更露出一身雍容的气质。让人不敢逼视。
那女人慢慢走出殿外,在殿旁穿上了木屐,老陈、老林见她足着罗袜,不敢多看,自是一一向后退开,崔轩亮却是中原第一浪子,只消见了女人,纵是身处危邦险地,亦作等闲,当下又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喃喃便道:“你好,咱们刚巧路过贵宝地,过意不去……在下姓崔,叫做崔轩亮……”那女子报以一笑,道:“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是么?’
听得那女子一口汉话道地纯正,崔轩亮喜得跳了起来:“你……你认得我?”那女子笑而不答,只问向众人:“诸位朋友,用过饭了么?”
崔轩亮拼命摇头,正要大喊肚饿,却给老陈拉住了,干笑道:“这位小姐,你……你为何认得咱们?”那女子微笑道:“我们受过崔风宪崔二爷的恩情,一直铭感在心。”老陈、老林相顾一惊:“你……你受过咱们二爷的恩?”那女子微笑欠身:“是,大恩不言谢。崔风宪崔老爷子不愧是中原大侠,风采非凡,难得他的家人来此,小女子自当竭诚招待。”说着转身肃客:“诸位,请随我来‘齐室’用茶。”
眼看那女子朝廊庑而去,老陈、老林都是犹豫不决。老林附耳道:“看这女人的模样,像是故意把咱们引来的。”老陈沉吟道:“确实是,居然还知道二爷的事儿……”正要去找崔轩亮,这小孩却不见了,两个老头吃了一惊,忙四下喊叫:“少爷!少爷!”正惊慌间,却见廊庑远处有个颤巍巍的背影,正尾随那女子而去,瞧这人三魂六魄去了一半,不是崔轩亮是谁?老陈、老林苦笑两声,只得直追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