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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变生萍末(第3页)

“寥儿,你先别忙着下结论;有用没用,看过了才知道啊。”

沈若寥犹豫良久,勉强接过书来,翻开第一页。那第一页上只有四个熟悉的大字,浓墨隶体书成,十分醒目:

真水无香。

夜夭山山脚之下,真水寨入口之处,上山的必经路旁,立着一块巨石,终年覆积白雪。抹去积雪,便可以看到石面之上,世代相传的这四个大字,乃是百年前山寨创始人杨真水所刻写。

他翻过这一页,背面书页上写着一段简短的文字: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畿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1]

仿佛一束流星飞过脑海,在深邃的夜空中划亮了一行清晰而深刻的篆文;分别七年来,他从没有一时一刻淡忘的秋风宝剑,剑面之上神秘的铭文,此刻跃然眼前:

上善若水,上剑秋风……

他凝视着这短短几行字,沉思了片刻,又翻过一页。出乎他所料,这一页上印的竟然是他熟悉的一篇散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以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

沈若寥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族长。“是《庄子?秋水》,”他问道。

杨之巅微笑了:“不错;你读过的。扉页上的‘真水无香’,是我真水寨的族训,也是秋水还心功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扉页背面的这段话,可以说是对这条四字门训的释义,也是整个秋水还心功开宗明义之语。这第一篇《庄子?秋水》虽然只是节选,却是精华之笔。文章的意思,大伯不用再给你讲解了吧。为人要有天地一般宽广的胸怀,物无贵贱多寡,事无得失祸福,因其有则当有,因其无则当无。这也就是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有海纳百川的胸襟,宠辱不惊的态度,才能完整地认识自己所处的大千世界,公正地看待周围的万事万物。‘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这是秋水还心功第一课。”

族长话里的意思,沈若寥字字听得明白;他刚刚丢了自己命根儿一样宝贵的武功,大伯无非想借此宽慰他,让他释怀。他苦思冥想,实在很难心悦诚服。然而又一时无可辩驳。“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字字句句说的都是真理,却又让他感到丧气。“无以人灭天”,无以人灭天;无以人灭天……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秋风上的铭文,在眼前来回萦绕,反射着冷淡的光芒:上善若水,上剑秋风……岂非自相矛盾?

他陷入矛盾之中,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杨之巅看着他困苦的表情,微笑道:

“寥儿,这心性上的修行,可不是一时一刻就能有所提升的;你把书先收好,过了今晚,再好好琢磨。”

房门开了;木秋千端着托盘走进来。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零星的雪花。三月份下雪,在夜夭山是常事。微风从门外吹进来;半个月没出门的沈若寥,猛地嗅到沾着雪味道的冰凉的空气,竟然觉得有些冷。他的体力的确是大不如前了。

他摇摇头,努力不去想这些;他要让自己看上去很高兴,才能让大伯和晴儿开心。

木秋千笑吟吟地把托盘放在桌子正中,冲着沈若寥挤了挤眼睛,便开心地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只留下伯侄二人在房中对饮。

沈若寥斟好酒,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酒非常烈;头一次,他感觉到酒烈到难受的程度。他把一切归咎于自己衰退的体力,屏着气咽下去,竭力掩饰,想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却委实难以忍受那股呛辣,脸上的表情古怪至极。

杨之巅望着他的傻样,忍不住笑起来,举起酒来品了一口,长长吐了一口气,道:“这酒是够有劲的。咱们俩还不能喝太多;要是新郎倌和老岳父都醉倒了,我们的新娘子怕要哭鼻子了。”

沈若寥低头细声道:“大伯,侄儿对不起您;您还对我这么好,这份恩典,让侄儿至死无以为报。”

杨之巅笑道:“傻小子,年纪轻轻,随随便便就说至死的话,让人家笑话你没见识。都是一家人,你又何苦这么客气,倒让我觉得生疏了;你是不是心里还在记恨大伯?”

沈若寥心里一紧,道:“大伯,您就别再这么说了,我哪儿能那么不知好歹;以后,您也别再提这件事了,好么?我实在——”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奇怪地看着杨之巅。

“大伯?您怎么了?”他问道。

杨之巅脸色突然间变得有些奇怪。他把酒杯放回桌上,眼睛盯着沈若寥,沉默了一会儿,那目光紧张至极,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忽然他脸一沉,开口道:

“寥儿,你要理解大伯;大伯当时废了你的武功,其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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