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檐将最后一批货送掉以后,回家的路上,天空忽然飘起雨来。
起初只是豆大的雨滴,稀稀疏疏飘在空气中,几声闷雷以后,雨水便劈头盖脸的落下来,尘土飞扬。
街上的行人纷纷跑起来,归家的归家,实在跑不到家的,也寻了一处地方避避雨。钟檐腿脚不方便,离得最近的地方就是城郊的观音祠了。
钟檐沿着被雨水打湿的台阶拾级而上,总算是有一瓦遮檐了。
他抖落了身上的雨水,袍子已经湿透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看了一下天,这场雨水似乎积攒了态度天了,暂时停不了了。
这观音祠位于城西,前几年香火鼎盛,来这里求子求孙的人很多,后来云宣又盖了新的寺庙,老祠就渐渐荒芜了,连个打理的僧人也没有,只有少数还信这送子观音的人,不时上山,听点香火。
这种天气,就跟不可能有人了。
钟檐对着观音娘娘拜了拜,就开始结身上的湿衣服起来。
忽的,他忽然觉得案桌下面有动静,他一瞪,又立马没了动静,他继续解衣带,发现案桌下的帘子又动了动,他疑惑,莫非观音娘娘看见他如此不雅的宽衣解带,显灵了?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掀开来,竟然蜷缩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眼珠子滴溜溜的瞅着他看。
于是两个人一大一小,蹲坐在蒲团上,大眼瞪着小眼。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小孩儿警惕的看了钟檐一眼,反问,“你又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钟檐轻笑,想着这是谁家的小孩儿还挺倔,便逗他,“我告诉你我是谁,你就告诉我我是谁!”
小孩儿认真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很合理,又忽然想起什么,握紧了拳头,鼓着腮帮子说,“我阿爹不让我告诉别人,我是他儿子冯小猫!”
“冯小猫?”钟檐好笑,到底是小孩子,“那你爹真是太没文化了……”
“不许你这么说我爹!”小孩儿拳头握得更加紧,瞪着他,倒是真像炸了猫的小猫了。
“你爹都把你扔在这里了,不要你了,傻孩子!”钟檐继续逗他。
“哼!”小孩别过脸去,再也不理钟檐。
半个时辰以后,雨渐渐停了,他准备趁着这个时候下山,望了望还气鼓鼓的小孩,问,“要不要跟我下山?”
小孩轻哼,不理他。
“那我走了?”钟檐继续试探。
他最终还是把小孩带走了,他知道,他喜欢一个男人,他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孩子,他一辈子都会有这样的缺憾,可是也能理解父母丢了孩子的焦急,所以还是想要尽快把孩子送回去。
“你爹是干什么?叫什么?”
小孩儿认真想了一会儿,说,“我爹是全天下最能干最勇敢最善解人意长得最好看性格最好写字最好看文章写得最好最会赚钱养家对我最好……”
“得得……”钟檐脑门儿生疼,决定还是先把孩子带回家去,从长计议。
他们回到伞铺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黑,他打开木门,将小孩儿安置在竹椅上,看着乱成一团的铺子,决定收拾一下,另外,雨季就要来了,他也可以把存货拿出来。
小孩儿安静的坐在门边,不吵也不闹,唇红齿白的,跟的小媳妇一样,长得可真好看。他想,如果不是这半生颠簸,他的媳妇没有跑了,他也没有重新遇到申屠衍,他的孩子可能也这么大了。
可是这样,他觉得自己更加难过了。
他整理了一些存活,忽然想起房梁上还有那申屠衍糊的十一把伞,虽然做工不怎么的,总是可以拿来应应急。
想到这里,他拿来梯子,将伞慢慢取下来,他对这把伞的第一个印象,是做工真烂,指不定还漏风漏雨的,还有,伞面上这黑黑的一团墨迹是什么。
他慢慢打开第一把伞,申屠衍歪七扭八的字迹跃然纸上,他的呼吸一窒,忽然想起他离开的那个风雨夜,他起夜时看见男人蹲在梯子旁写些什么,想必是那个时候写下的。
——也许有一天,你会忘记你是谁,但是伞上的这一些,你必须要记住。
钟檐陆陆续续将其他十支纸伞依次排开,天上又落了一阵雨,大大小小款式各异开在这蓬门前,雨雾前,宛如簪在黄昏袖口上的一朵朵碗花。
伞面上写得是:
——每年清明记得去金渡川撒一杯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