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糠之妻不下堂呢,休妻,太不道德了。”黄先生抬头,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钟檐,“况且,你有老婆可以休吗?”
“得!你给我纸笔,我自己写。”黄先生很痛快的将纸笔让个他,他提起笔,蘸了墨汁,碰到了纸笔,写了几行,又停下。
他想了想,继续写:立书人钟檐,徽州云宣人,宣德二年凭媒娉定蒋氏为妻,婚后两地相隔,实无合卺之欢,况妇德甚倨,屡犯七出……
他虽然是成过了好几次亲的人,可是都没成,所以他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措辞,才能够不伤害一个人。姻缘这回事,真的是半点不由人,他一路行来,兜兜转转,遇见过那么多人,最后留下来的,总是那个人。
那个人在的时候,总是说,“钟师傅,你看,我们两个老光棍,你也没有老婆,我也没有,真是好巧好巧,不如凑和凑合过一辈子,好不好?”
那时候他总是嫌弃这个大块头真是笑得死蠢死蠢,嫌他丢人,不愿意搭理他。可是他不在了,他才发现,他其实是一直知道的,不是凑合,也不是将就。
他现在没有恨意,知道自己即使和一个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妻子却完全陌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过一辈,也是一种遗憾。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丢了笔,他们昨天晚上成亲了呀,停妻再娶,也算不上不合礼法了呀。
他这样想着,揉了纸团就走。身后的黄先生脸都绿了,写休书写了一刻钟,最后还给写废了,他是存心来砸场的吧?
因为在测字摊上耽搁了时候,钟檐回到家的时候,冯小猫已经前胸贴着后背,饿得直嗷嗷了,“哼,你是自己去孵蛋去了吗?”
钟檐将早饭丢给小孩儿,走进屋去,他决定好好跟蒋明珠谈一谈。
在这之前,他把申屠衍的灵位擦了擦,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他走进去的时候,下了一跳,呀,这红绦绿帐,还是他的家吗?怎么他才出去一会儿,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桌子上的书呢?他藏在床底下的盐缸子呢?那藏在盐缸子里的私房钱呢?
蒋氏很淡定的挥手道,“相公,不用找了,你那些破落玩意儿,我都给扔了,我们现在好歹也是金井坊有名的商户了,用这些东西多掉价呀!”
钟檐惊悚的望着周遭的一切,蒋氏看在眼里,显然认为他眼里的是惊喜,“不用太感激我,男人嘛,每个女人操持家务,总是不行的,好歹我回来了。”
钟檐欲哭无泪,觉得不能让这个女人这么误会下去,轻咳了几声,“明珠,你跟我出来几下,我们需要谈谈。”
蒋明珠跟着钟檐出来,钟檐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在申屠衍的灵位前晃了好几圈,可是蒋明珠愣是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灵位,只是关切的问,“相公,你鞋子里是不是有虫子,怎么痒得直来回跳呢?”
钟檐见没有用,终于停下来,开口,“那个……咳咳……明珠呀,我记得我们的婚事是王媒婆说的,其实我那时候就知道,你那时候还是不太乐意的,也是,那时我一个穷小子,现在还瘸了一条腿……不如……”
他还没有说完,蒋明珠就嘿嘿的笑道,“这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嫁个癞子瘸子,不还得过日子呗!”
钟檐见这一招不成,无奈,忽的瞥见了蒋氏头上的绢花,红艳艳的,笑道,“哎呀,明珠你头上的绢花真是好看,不知道是从哪里买的,戴在头上真是比街上的小闺女还俏几分,俗话说,女人三十一枝花,花期未过,不如另外……”
蒋明珠忽的摘下投下的绢花,恨道,“什么绢花!假的!那死老头子连颗珍珠也不愿意买给我,买些破花破布糊弄我!说起来我就气!”
“咳咳……”钟檐脸色变了变,要是以往一定骂回去了,毕竟是休妻,此时却不愿意伤了蒋明珠的心,两个人就这样默默无语,门外的雨又落了下来,火急火燎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赶着趟儿。
冯小猫搬着竹椅就往屋里冲,口上还叼着那只咬了一般的茶叶蛋。
“哼哼,下雨了,还好我跑得快!”
冯小猫抬头,看着八仙桌前各怀心事的两个人,雨水顺着发丝淋了下来,他眼珠滴溜溜的转了转,忽的爬上了案桌,抱住申屠衍的灵位,就是一顿嚎哭。
“呜呜……呜呜……娘,爹要娶后娘,他不要我们了……呜呜……”小孩在案桌上又哭又闹,连眼角睫毛上也挂着水珠儿,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钟檐呆呆的看着小孩儿,脸上不辨悲喜。许久,他的双眼慢慢抬起,视线的焦点慢慢从漫天漫地的雨丝回到了蒋明珠的身上。
他低声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晕满了温柔,轻声道,“其实我已经停妻再娶了。”
他将牌位抱在怀里,“这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