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不到,林黛黛便起身伺候容景轩穿戴。容景轩正讶异林黛黛今日如此贤惠,就听得林黛黛开口了:“皇上不要忘了教臣妾习字啊。”容景轩笑说:“放心,忘不了,今日便让莫怀德送纸笔来。”林黛黛听了嫣然一笑,用玉犀簪为容景轩将头发导入通天冠中。
又与容景轩一同用了早膳,二人各用了一品冰糖炖燕窝,菜品有山药豆腐羹热锅、竹节卷小馒头、苹果软脍筋与奶|子糕等。容景轩上朝后,林黛黛自己又赶着去给皇后请安——身体已经好到可以承宠,这时还不去请安,未免太说不过去。
去时只带了竹华与小钱子,偏在昭阳宫正门口前正遇见恪贵嫔,真正是冤家路窄。林黛黛忙向恪贵嫔行了礼,大约是因在昭阳宫前的缘故,恪贵嫔也不敢发作,只面若冰霜地望着她说:“睦美人身上的伤可好全了没?”林黛黛恭谨答道:“谢娘娘关怀,已全好了。”恪贵嫔冷笑说:“既好了,就记得要老实些,没得哪天又挨了打,那时又找谁来救你呢?”林黛黛仿佛未听懂她的讽刺意味仍说:“谢娘娘教诲。”
见她这样恪贵嫔也觉无趣,便先进去了,林黛黛也忙跟在后头进去了。这是她第一次以帝王妃嫔的身份进昭阳宫。她自知在这后宫之中绝无几个人喜欢她,因着她身份卑微,恐怕连面上的情分都懒得做。
昭阳宫中尊卑鲜明——皇后端坐在正中,端的是宝相庄严。英朝以左为尊,坐在皇后左侧的乃是德妃,难得她今日竟来了。右侧的是宜妃,宜妃面上倒是带着笑。宜妃下首是恪贵嫔,想来是这几日才移的位子。原是仅次于皇后的尊贵体面,现在比无所诞育的妃子位分还要低些,再加上害自己被贬的睦美人今日来请安。恪贵嫔的面色当真是寒如冷铁,这时正是宜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了她一下,恪贵嫔面上才好看些。
恪贵嫔对面乃是庆妃,一贯的面无表情。恪贵嫔对着庆妃,二人的面色倒真是相映成趣。恪贵嫔下首又是明月,奇的是恪贵嫔对着瑾嫔仿佛也是不假辞色的样子。而瑾嫔,恐怕也是殿内唯一对她有个笑模样的人了。余的坐着的便只有穆嫔与娴良仪了,就连秦充容也同她一样,站在殿里。
皇后仍是一贯的优雅从容,不过是淡淡的说皇上今日新晋了位美人,前日子身子一直不好,今日身子舒爽了才终于能来昭阳宫请安了,并未提及她的出身。众妃们也如当初赏赐明月一般赏了首饰。
只是远不如明月当时收的赏赐丰厚。一来此前皇上曾数日几乎专宠于她,昨夜又去她的遂初堂,后宫难免有怨言;二来明月当时有恪贵嫔做靠山,而林黛黛却害贤妃被降为恪贵嫔,在众人眼里她不过是个背主负恩的丫鬟罢了。只是见容景轩似乎对她兴致不减,也无人敢开罪她。
林黛黛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只老老实实地站在殿中,该静时静该笑时笑,断不敢行差踏错。熬到请安完了,瑾嫔邀她去自己的漪兰院看蕴靖,她也未应,只说遂初堂中有事推辞了,改日再去拜访。
回到遂初堂里她点了点收的赏赐:皇后、德妃与庆妃所赏的与初次赏瑾嫔的差不远,宜妃想是为了表白自己与恪贵嫔同气连枝的缘故,赏的首饰颇磕碜,至高不过是老银与贝母一类的材质。至于恪贵嫔,送的礼物就更妙了:送了她一套十二件的雕狗把件,那把件里有白玉有和田黄玉,材料都十分名贵,玉质也温润细腻。只是都雕成狗的形状,或卧或立,件件都活泼可爱。
林黛黛望着几乎要笑出来,恪贵嫔从前也城府不深,只是还未这样心思浅白,想来也有宜妃的推波助澜吧。稀奇的是,陆才人竟也送来了东西。明月刚被封采女时,陆才人并未送东西来,想来也是因为她自己位分不高也不得宠的缘故。如今却送了多子多福翡翠挂件这些来,未必没有示好的意思。林黛黛抚着那翡翠挂件,轻轻的笑了——也许陆才人比恪贵嫔要聪明些。
她侧身问竹华道:“咱们最名贵的物件是什么?”竹华想了想说道:“一只金嵌珠翠芝兰螽斯簪。”说着就将那簪子拿过来给她看,边拿给她看边说:“这是皇上在小主病中赏的,这样好的簪子,奴婢在恪贵嫔那也少见呢。”林黛黛一看,果然不同凡俗——簪首为金累丝点翠兰花,嵌白玉珊瑚雕灵芝,螽斯亦累丝点翠并嵌蓝宝石。寓意也极好——芝兰比喻贤良子弟,螽斯象征多子。只是仍不合适,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还有什么呢?”
这时小钱子说道:“奴才记得太后曾赏了一座象牙雕观音像来。”林黛黛一想确有此物,那观音像乃是用一尺高的牙材雕成,观音长身玉立,双手交叠置于腹前,于不经意间显露出神采。就连衣纹的处理也繁复而华丽,身形微侧转间,衣袂轻扬。当初她收到时也惊叹不已,只是一想到这时太后送来的便满心狐疑,只叫他们收到库里去了。
现在想来送人正合适,小钱子又说道:“奴才也曾听过,说莫公公礼佛时最是虔诚了。”竹华插嘴道:“怎么?小主不是要送东西给陆才人吗?”林黛黛望着小钱子的脸上浮起一丝赞叹:“并不是,是寻物件来送莫公公的。陆才人的么,另寻几件珠钗也就罢了。”
她早知小钱子聪明,但未想到这样聪明——她确实是想找东西来送给莫怀德,只是并未表现出来。不想小钱子就已经揣测到她的心意了,这样的聪明,若是能为她所用……
她伸手抚了一下衣角:“那便这样吧,将那牙雕寻出来放好,待会莫公公来了我亲与他。”
果然不多时莫怀德便来了,来时只带着两个小太监,小太监手中托着的正是容景轩答应会带来的纸笔。莫怀德正要行礼,林黛黛一使眼色,小钱子与竹华两个忙将他托住了。莫怀德谢了恩,抬着头仍是一贯的带着喜气却不太外放的笑容:“谢小主,皇上下了朝正与大臣们议事呢,便命奴才将这些送来给小主。”托盘上笔架、墨床、砚台一应俱全,有趣的是一个笔筒,乃是一个白菜的形状。
莫怀德见她望着那笔筒,便笑说:“巧了,这笔筒正是皇上亲选给小主的。是用竹雕的,皇上说虽不名贵,但小主必定喜欢。”林黛黛所见的笔筒都是四四方方,描的或是竹纹或是山水画,这样的确实喜欢便笑说:“皇上有心了。”
然后又说道:“还累得公公跑一趟辛苦了,何不来歇息歇息呢?”说着便走进外间,莫怀德今日找她本也有投石问路的意思,如今见她这样通透自然欢喜,便命两个小太监在外头候着自己进去了。
甫一进去林黛黛便说道:“我正要谢公公几次救我呢!”说着就要行礼,莫怀德忙止住了说:“使不得使不得,奴才哪配呢?”实际上,他心里颇松了一口气——他正要在容景轩后宫中找这样一个人,保一世荣华富贵。后宫众人虽都对他极客气,但那都只因为容景轩,若有一日他离了容景轩,便什么也不是。
皇后已经贵为皇后,且又有两子傍身,他献不献殷勤,都是无关痛痒的;宜妃太阴,庆妃太冷,德妃身后偏又站着太后;恪贵嫔原是最理想的人,奈何太笨!他几次相助恪贵嫔,偏恪贵嫔都不知不觉,只以为自己如有神助,倒把他气个倒卯。
林黛黛与瑾嫔都是上佳人选,出身卑微,根基不稳却又颇得圣宠,正需要他这样一个人在皇上面前巩固圣宠。原论起来瑾嫔还要比林黛黛更有前途些。只是此时瑾嫔已有皇子傍身,他正巧又几次施恩于林黛黛,他知道雪中送炭的情谊远胜锦上添花。这样看来,倒是扶持林黛黛更有意义些。
林黛黛又笑道:“我听人说莫公公礼佛是个最虔诚的,故而选了这个来谢莫公公。公公看看,可还喜欢么?”说着就将装着象牙雕观音像的匣子打开,莫怀德见那观音面相安祥恬静,形态纤美优雅,乃是上佳好物。只是他在御前伺候,又有什么东西没见过呢?只是见她知道自己信佛,投其所好,想来是用了心的,如此正是搔到了自己心中最痒处。一时心下暗喜,面上却仍不显露。
林黛黛见他未推拒,便知事已成了几分,心中便有了几分把握。二人又絮絮说了几句,莫怀德隐晦地提了些容景轩的好恶,告诉她容景轩喜欢后妃做些什么,不喜做些什么,林黛黛一一记在心里。莫怀德见她也还受教,心一横便说:“奴才有句话不中听,但为了小主好,便还是说与小主听吧。”
林黛黛忙说:“公公但说无妨。”莫怀德迟疑着说:“小主,专宠非福啊。”林黛黛听了心中一凛,自然知道莫怀德所说极是——古来宠擅专房的又有几个人有好下场呢?以宸妃与董鄂妃的盛宠都还死了儿子送了命。她当即道:“黛黛无福亦不欲如此,谢公公教诲。只是皇上那边……”莫怀德轻松笑道:“皇上心在小主这,自然会回来的。奴才也自会在皇上那帮衬着小主。”
林黛黛听了也不需莫怀德阻拦,自己深深行了半礼说道:“那便多谢公公了。”她心中其实还有一问,但她也知道莫怀德与她不过是几个月的交情,她若此时问了,也许反而让莫怀德不虞,便忍下心来,决意以后再问。
这一夜容景轩果然又来到遂初堂,用过晚膳后便教林黛黛习字,将她揽在怀里笑问道:“想从什么学起呢?”林黛黛想了想:“便是那个‘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吧!”容景轩笑说:“难为你还知道这个。”林黛黛听了气得一拧容景轩:“皇上也太小看人了,七夕时候我们常听这个的。”鹊桥仙正是秦观写与牛郎织女的。
容景轩便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的写下,边写边说:“因你是初学,便用的羊毫,朕还真是用不惯,太软。”见林黛黛却仿佛正在走神,便问道:“想什么呢?”林黛黛反问道:“皇上,若两个人是相爱的,便当真不必日日厮守在一起么?”容景轩有一瞬间的恍惚:“想来如此吧。”
林黛黛默默点了一下头,又定定的看着容景轩,面上浮起一丝安心的笑。
第二日早晨林黛黛仍亲为容景轩伺候穿戴,正蹲下|身子为容景轩戴玉佩时,声音忽然闷闷的传了过来:“皇上今晚不要来遂初堂罢!”容景轩疑道:“怎么还赶朕走了?得罪你了不成?”
林黛黛抬起头来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容景轩:“陛下昨夜告诉我的:若两个人是相爱的,便不必日日厮守在一起啊。臣妾先前已经独占陛下很多日子了,想来皇子与公主都很想念父皇呢。臣妾实在不愿再为一己之私,而与皇子公主们抢夺父亲的关爱了。”说着仿佛极依恋的抱着容景轩。
容景轩看着林黛黛的发旋,微微叹了一口气道:“真傻。”林黛黛头伏在龙袍上,面上感受着龙袍上冷硬的金线,听到他语气中的怜惜,默不作声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