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春娇冷不防听见这一声,脚下一个踉跄,险不栽倒,急忙稳住了脚步。幸而这外堂无人,也就没人瞧见。她便在堂上立住了,侧耳细听。
只听陈氏说道:“日子还没说妥,我倒是有意明年乡试一过,就把仁哥儿的亲事先办了。待仁哥儿的事定下来,秋丫头就好说了。”陈杏娘点头道:“原该这样,这过了年就要科考,仁哥儿能挣上个秀才的名分,到了秋季就好乡试了,咱们家的孩子还该读书为上。”说毕,又向陈昭仁道:“虽不能去学堂,你在家中也要勤奋念书,可别因无人督促,就荒废了前程。”陈昭仁听过,低低应了一声“是”,便又低头不言。
那陈氏又道:“我今儿来倒还有一件事要求姑娘。说起明年的科考,本府的学政老爷妹夫可曾识得?”陈杏娘听她问起,心里便已明了,只含混道:“我们生意人,哪里识得这些当官的。”陈氏陪笑道:“姑娘何必如此自谦!如今这城里谁不知道妹夫同知府来往热切?又要合伙一起做生意,家里出了事,才传出点风声,人就叫提刑院给拿去了。现如今这徽州城里还有谁敢小觑了咱们家?我问这话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若是妹夫有门路,就求妹夫帮忙浸润一二,到底是孩儿的前程,不比旁的。”
陈杏娘心中作难,暗道:她话到这个田地,我若一昧推拒,倒显得推脱了,便张口道:“却才我说的是实话,我家老爷当真不识得本方学政。若说起这生意,更是笑话了。乃是月儿同林家的小姐交好,两个孩子生出来的玩意儿。前头提刑院来拿人,也是那起人无礼,我们家里使人告官的缘故,并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但既然嫂子开口,又是仁哥儿的前程,待老爷回来,我便望他说一声,看看有没有朋友有路子的。若是行得,我自然也不会推辞。”
陈氏听了,千恩万谢。陈杏娘又问及陈秋华的近况,陈氏叹气道:“还是那样,也没大病,就是身子弱。天气一冷,再遇上刮风下雨,就拿药吊着。”陈杏娘便说道:“还得人好好看看,还这样年轻就这么一个身子,日后怎么出门。”陈氏说道:“说来也怪,往年她虽身子不好,也不似今年这般厉害。自打八月份上起,差不离一个月有二十来天都下不得床。请了宋大夫来家看了几遍,只说是忧思伤身。问她有什么心事,她又不肯说。问得急了,就哭着说不嫁人。我也不知她这到底是怎么了,她身子又不好,我也怕问得狠了,弄出什么事来。”
陈杏娘听了听闻此事,很是纳罕,问道:“这不嫁人的话倒是怎么起的?虽说小姑娘害羞腼腆,一时闹性子说不嫁人也寻常。可秋丫头竟为这个生起病来,可真说不通的。”说毕,想了想,又道:“这丫头知书识字儿的,平日里又好看些书,莫不是叫那些书给弄左了性子,心思一时拧了?”陈氏愁道:“若真是这等,倒也罢了。等我慢慢地劝她,自然就好了。可看这般情形,她心里倒似是存了什么事一般。我又问不出来,只是发愁。”
陈杏娘虽然关切,到底也不是自家女儿,略想了想就罢了,只说道:“这也没什么,横竖秋丫头现下年纪还小,过上一两年,无事多劝一劝,想必就转过来了。”陈氏听了,只觉这话不过泛泛客套之言,一时也没别话可讲,点了点头就罢了。
这唐春娇在外堂上听够多时,心里愤懑无比,又恐停的久了里头人家瞧见,便怀着一腔郁气,快步走到外头。
出了屋子,就见陈氏带来的小丫头纂儿正在院子里荼蘼架子跟前同宝珠玩耍。
她心念一动,走上前去,笑着招呼了一声。这两个丫头过来,连忙起身问好。她便先叫宝珠到厨房传话,打发了她去,又拉着纂儿笑问些年纪、家乡等语。纂儿看她和气,便一一道来。她又笑道:“你们太太对你倒好,出门时没带大丫头,倒带着你来。”
纂儿说道:“原本我是伺候姑娘的,只是近来姑娘身子不好,太太看我小怕服侍不周到,另叫一个大些的姐姐过去了,我就到太太房中服侍。”唐春娇自然知晓这陈家家道中落,养不起那许多人口,当面也不说起,同她说了几句笑话,看这丫头年小天真,并无半分心机,便趁势问道:“你们少爷在家时,倒是谁服侍呢?往日也并不见有书童小厮跟随。”纂儿不知就里,说道:“少爷在家里时并没丫头,有时是桐香姐姐过去,有时候是我。但近来桐香姐姐忙着照看姑娘,就都是我铺床叠被了。若出门,有个家人跟随。”
唐春娇听说,将话存在心里,与她攀谈了几句,因笑道:“我一见着你,就觉着说不出的亲切,心里要和你亲近,又碍着咱们不在一处。我这里有个手帕子,是熟罗的,我日日带在身上。你若不嫌弃,不如咱们两个换换,就是日常见不着面,看着东西也当见着了。”
那纂儿老实,见她这等亲热,心生好感,当即应下,就从袖里拿了自家的手帕子,与她换了。二人才收好,那宝珠已从厨房回来,说已吩咐下了。唐春娇更无别话,站了一会儿,方才回后头去了。
回至楼内,那傅月明正在床上倚着一只靠枕歪着,肩上披着一件夹袄。唐春娇进来看见,忙忙上前,说道:“姑娘身子才略好些,这又起来了,天气冷仔细冻着病又重起来可怎么好?丫头们也这样不当心。可是我说的,我一眼不在跟前就不成的。”桃红倒没说的,小玉不耐烦听这些个,走到外头去了。
傅月明笑道:“总是床上躺着,也腻烦了。这屋里这样暖和,也冻不着。”因问道:“听闻舅母过来了,可有什么话说?”唐春娇说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问了姑娘的病。同太太说了些家常闲话,倒是那边的秋姑娘,听闻不好了一向。”
傅月明点头叹道:“她自小身子就弱,今年的天气又很不好,乍冷乍热的,就更不利了。一直说同母亲过去看看,谁知我又得了这个病。”唐春娇也不提陈昭仁定亲一事,只将陈秋华的事加油添醋说了一番,又道:“这秋姑娘的性子倒也左的可笑了,莫不又是一个玉丫头么?”
傅月明于陈秋华的心病,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对着唐春娇也不好说起,只好道:“秋华素来性子沉静清冷,又如母亲说的,平日没事就爱看些闲书,一时钻了牛角尖也说不定,待舅母劝劝就好了。”唐春娇却笑道:“我看着舅太太那个愁样子,倒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若是这姑娘总不肯嫁,难道将来拿花轿捆到夫家去么?”傅月明心里烦闷,说道:“别人家的事,不必咱们操闲心的。”唐春娇听了,也就闭了口,在一边讪讪的坐了。
傅月明见状,思及她近日来细心服侍,自觉说话重了,过意不去,便向她笑道:“我病的这几日,多得姑姑照看,让姑姑劳累,我心里也很是感激。”唐春娇连忙笑道:“姑娘说哪里话,我有这个安身立命的地儿,也是姑娘的恩典。如今略略答报,哪里敢说辛苦?”傅月明又笑道:“待我好起来,那铺子差不离也要开张了。老爷已答应叫我管了,别的虽不能够,我手里的香粉买卖还是做得了主的,那三分的利必定少不了姑姑的。”
唐春娇唯唯称是,傅月明又道:“说起姑姑与仁哥儿的事,倒是难了些,也不是不能想法子的,姑姑也不必焦虑。”
唐春娇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说道:“姑娘说的很是,我只等着听姑娘消息就是了。”当下,更无别话。
前头,陈氏坐了一回,想到后头来瞧傅月明。陈杏娘以病重不宜见客为由拒了,陈氏话已带到,倒也并不相强,坐了一回就去了。
又过了几日,林小月听闻消息,也遣了家人媳妇前来带了几样礼物过来。因着这几样事,让这傅家在徽州城百姓眼里着实的不一般起来,左邻右舍挨得上挨不上的人,都借了这个事由前来探望。
陈杏娘因恐这些动静吵闹了女儿,一概不许人往后头提起。傅月明在后头楼里养病,倒也并不知这些故事。
这般过了十多日,到了初冬时节,傅月明的病总算大安了,披了斗篷走到前头与母亲请安。
陈杏娘见她面色红润,气色甚佳,料知病魔褪去,心中欢喜,母女两个便在明间里炕上说话。
傅月明因看外头天色阴沉,铅云压顶,便说道:“这个天气,父亲还出门么?”陈杏娘说道:“生意忙碌,他不去不成。”又笑道:“还是你日前出的主意好,出售的货物搭上几件小玩意儿,镜子梳子针头线脑的,也不值什么钱,倒是能邀买人心。老爷又使人往以前常来的老主顾家中赔送了许多东西,如今城里人又都说咱们家做生意实在,货也比旁人的好,客人又多起来。新到的盐也上了架子,又是年底置办年货的时候,几个铺子当真宾客盈门,掌柜伙计都忙不过来,老爷也只在几个铺子间打转,一日里不到天黑再回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