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同圆同缺4
梁萧动容道:“两座寺院挨在一处吗?”九如道:“相距不过百步。那无色庵地方不大却毗邻禁军大营,守备兵马成千上万,很难接近,当时和尚稍一大意便被人察觉了。”他顿了一顿,又道,“话虽如此,但若时机凑巧也非无机可趁。明日之会,八思巴约斗和尚,以示公平,不愿官府介入,传下法旨,明日凌晨,撤去大天王寺左近禁军。如此一来,无色庵的守备势必削弱,你不妨相机潜入。不过,依和尚所见,还是小心为妙,宋室诸人其心不一,有些人只想自保,可未必顾念什么祖孙之情、兄弟之义。凭你梁萧的本事,本也不用怕他,但这小娃儿娇嫩贵气,可经不起什么折腾。”
梁萧沉思半晌,对花晓霜道:“不知《神农典》中,可有什么迷药能将几百人同时迷倒?”花晓霜想了想,说道:“迷昏千百人的方子是没有的,但有一个‘神仙倒’的方子,顺风施为,能够一下子迷昏十多人。”梁萧笑道:“那也够了,大不了多用几回。”九如笑道:“善哉,此法不伤人命,实为美事。和尚左右要去大天王寺厮混,顺道陪你走一遭吧。”梁萧大喜,拉起赵昺施礼道:“承大师相助,万无一失。”
商议已定,九如将花生拎到一旁考较功夫。梁萧与花晓霜则去张罗药物,配成数剂“神仙倒”。这“神仙倒”不只是药物,还有相应机关一具,名叫“龙吐水”,细长如管,藏在肘间,用时只须牵动机括就有药丸射出,化作无色烟雾。梁萧制成两具“龙吐水”,自备一具,另一具分给花晓霜防身。
将近丑时,一行人抵近无色庵,果见守卫森严。梁萧放出一发“神仙倒”,迷倒了几个守卫士卒,而后众人越墙而入,穿过两道月门,但见前方庵房无算,大多漆黑无光。梁萧觉出花晓霜掌心渗汗,低声问道:“害怕么?”花晓霜笑道:“有你在,我便不怕。”二人相视一笑,双手握得更紧,忽听九如笑道:“和尚守在这里,省得你俩卿卿我我,平白教坏了我徒弟。”
两人面皮发烫,花晓霜低声道:“萧哥哥,房屋这么多,怎知人在哪里?”梁萧道:“让昺儿一叫便知。”花晓霜急道:“不成,会惹来官兵。”梁萧笑道:“你也太胆小了,我有‘神仙倒’,怕他做什么?”花晓霜道:“还是稳妥些好,寻个人问问。”梁萧知她谨小慎微,不肯多生事端,笑了笑,举目望去,一盏孤灯如豆,在黑暗中分外清晰,当下背起赵昺纵到屋前,却见昏黄的窗纸上投下一个女子的倩影。
女子手挥目送正在弄琴,琴韵低回流转,女子应弦和道:“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歌声欲扬还抑,似在竭力压制心中的痛苦,偶尔曲断歌歇,一缕愁思仍是悠悠不绝。
梁萧听罢这曲,触动心怀,一时忘了破门而入,忽觉赵昺身子发抖,颤声道:“蕙姑,是你么?”屋内响起一声低呼,两扇门吱呀一声敞开,走出一个缁衣素面、眉目如画的女道士,双颊上尚自挂着泪珠。
赵昺从梁萧背上跳下来,喜道:“蕙姑,真是你呀?”那女子身子一晃,伸手扶住门框,颤声道:“殿下……”原来,这女子姓王名清蕙,本是南宋宫女,才慧过人,赵昺幼时从她学文识字,此番历劫重逢,二人百感交集搂在一处,禁不住泪如雨下。
赵昺哭了一阵,想起此行目的,问道:“蕙姑,母后呢?”王清蕙拭去眼泪,强笑道:“太后正念你呢,我带你去见她。”目光一转落到梁萧身上,梁萧见她神色疑惑,叹道:“昺儿你随她去吧!”赵昺急道:“你不去么?”梁萧摇头道:“我在这儿等你。”赵昺只得任王清蕙拉着,向东走去。不多时,便见东边一间厢房亮了起来。
梁萧望着灯火,胸中一痛:“昺儿找到母亲,而我的母亲又在哪儿?我……我浑浑噩噩这么久,却连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他靠坐在假山石上,望着满天星斗发愣。花晓霜见他一派颓丧,握住他手,说道:“萧哥哥,你想到不开心的事么?”梁萧微微摇头,花晓霜偎进他怀里,叹道:“萧哥哥,我瞧你眼神就知道你不快活!”
梁萧微微苦笑,正欲说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怪笑,一个苍劲的声音道:“老秃驴,不要逃,我看见你啦。”梁萧一惊:“这怪人怎么来了?”当即扬声叫道:“释岛主?”那人咦了一声,道:“谁叫老子?”梁萧听他口气,似乎清醒许多,笑道:“释岛主,你连陪你治病的小朋友也不记得了?”释天风略一沉默,忽地哈哈笑道:“想起来了,陪我打架的小子吗?好啊,待我揪住老秃驴再来与你叙旧。”
梁萧听他记得自己,更觉惊奇。释天风叫声一起,附近房舍逐一亮起灯火,却听释天风又道:“我瞧见了,出来出来……咦,老秃驴怎么变成了小秃驴,哼,你当拔了胡子老子就认不出来了?这个光头,我可是认得明明白白的。”他叫声中夹杂呼呼响声,似是掌风激啸,忽听花生啊哟一声痛呼,接着便听九如喝道:“老乌龟,你莫要得寸进尺!”
释天风笑道:“奇了怪了,怎么出来两个秃驴?哈哈,老秃驴,这小秃驴是你孙子吧,难怪都是光头。”九如呸道:“他是你老子。”释天风奇道:“他是我老子?你是他爷爷……”他猛然明白过来,厉声怒叫:“好秃驴,你骂我是灰孙子么?”二人口中互骂,拳掌相交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花生扬声叫道:“师父,俺来帮你。”九如喝道:“没你的事,躲开些……”话音未绝,轰然大响,一座假山应声而倒,忽听释天风厉声长啸,远处两道人影腾起数丈,一左一右纵上屋顶,缠斗一处,出手之快之奇当真不可思议。
梁萧恍然大悟:“九如大师的对头竟是释岛主,这也难怪,这老人委实称得上‘缠夹不清’。”眼见不少人走出房子,他便发出数枚“神仙倒”,出房者不及观看就已昏迷。
梁萧心知不可久留,抢到全太后房前,低声叫道:“昺儿,再不走就走不了啦。”房中默然片刻,却听全后低声交代几句,赵昺却只呜呜哭泣,片刻工夫,王清蕙挽了赵昺出门。赵昺满脸是泪,抽噎道:“叔叔,妈妈不肯走,她说她走了,会连累他人,她……她让我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大哭起来。
梁萧心头暗叹,王清蕙双手合十,忽地施礼说道:“汉祚运移,天地反复,大宋仅剩这点血脉,还望壮士大仁大义,善为护持。”梁萧道:“大仁大义不敢当,昺儿的安危你尽管放心。嗯,王姑娘,你肯和我一道走么?”赵昺闻言,拉住王清蕙衣袖道:“蕙姑,你跟我走吧!”王清蕙敛眉苦笑,合十叹道:“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赵昺瞪着眼,茫然不解。梁萧略一沉默,叹道:“人各有志,姑娘一心与故主同圆同缺,共历荣辱,实在令人相敬。只是前途多艰,还望善自珍重。”拱手一揖,转身抱起赵昺,与花晓霜大步奔出。
不出十步,庵外火光冲天,喧哗一片。梁萧心中叫苦,忽见花生在前方团团乱转,搓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他将赵昺递给花生道:“我去瞧瞧。”纵身上房,却见数百名元军士卒堵在门外,手持兵器,盯着一处屋顶,那里两道黑影忽来忽去,斗得正急。敢情一众禁军闻声赶来,却被九如与释天风吸住了心神。
两大高手斗到紧要处各使出平生绝学,释天风恍若流光魅影,一眨眼工夫,也不知出了几拳几脚。九如将乌木棒插在身边,拳随身转,直来直去,饶是如此,释天风纵有天风飙来之势也占不得丝毫便宜。
原来,那日释天风追赶贺陀罗不得,又在山东境内闲逛月余。这一日,偶然遇上九如和尚。他四次为九如所败,多年来耿耿于怀,此番东来只为寻他晦气。别的事情他不记得,九如的武功相貌却须臾不忘。三十年不见,两人各有精进,释天风所学原本杂而不纯,晚年悟通“无法无相”,得成正果;九如专心修炼“大金刚神力”,数十年之功也非同小可。斗到五百余合,九如不耐久战,撒腿便跑,释天风却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九如轻功了得,比起释天风却逊了一筹,两人追追逃逃,从山东斗到河南,又自河南直下江北,再由江北一路北上,九如不论屎隐尿遁、使奸弄诡,总是摆脱不掉,即便头两日侥幸逃脱,第三天释天风一准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