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其墨又捱了好几日,才候到阿祸醒来。
外甥如同精疲力竭后的久睡般神清气爽,连惯来的苍白脸色看上去都正常许多,倒是他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搅得心力憔悴。
可不是么,摊着这一家子,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他是想安静围观着呢,可一个方其雅毕竟流淌着与他相同的血液,一个阿祸让他疼到了骨子里,连带着对练云生都不能不管不问,要替这些货色收拾烂摊子,简直就是活生生得找罪受!偏他自作自受还没办法!
后来到阿祸精神稍好一点,他们沿着洞灵源慢慢走遍的时候,方其墨这样说道:“她打小就比我厉害……天赋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好,我还撵着后山那些灵兽满地跑的时候,她已经筑了基寻好了方向顺便再遇上了练云生……这就是差距。”
讲到这个的时候,他颜面上难得没有肆意跟跳脱,而是淡淡得仿佛在说陌生人的故事。然而努力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还是难掩在意。对于这两个人的纠葛,他是一点不打算瞒着外甥:“这天底下修炼最快的莫过于无情有情之道,光是一个不生心魔,已经足够让人先付后继涌上去。可越是极端的道途越是考验天赋与心性,这话也不是假的。就凑得那么好,他们两个倒是把它都给占全了。”
方其墨随手一道指风打下路边树上的一颗果子,在衣上擦了擦就往嘴里送。约莫是尝着还不错,又往上瞥了眼打下一颗,抛给阿祸。看阿祸也学着他的样子,擦一擦啃上了,叼着果子笑笑:“那时你舅舅还被师尊死死拘着,半步都不让走开。谁让我的剑天生与人不同呢?师叔的好友,那个喝酒喝疯的龟壳老道给我算了两次命,回回都说我若执着剑道定然有大难,还是生死之劫——我当时偏又犯了犟脾气,死活要这条道走到底不肯打眼看看别的,所以师尊急啊,硬生生押着我进了俩境界没出岔子才肯放我出去。”
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劫难总是要有个苗头才好避。光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可等我好不容易出得山门,却是不晓得,我姐竟有能耐闯下那等滔天灾祸。”
什么叫做遥不可及?练云生定然可以算做一个。
清微真人的辈分太高,真要算起来,连他师尊都要称呼一声小师伯。长相是整个修行界里头一号,心志之坚约莫也脱不开前三。当年遇着方其雅时正值六百年瓶颈,勘破最后一道关卡时索性直接得道为地仙。一声真人叫得是没丝毫水分。
这样的一个人,太过高高在上,连一个情劫带上都觉得是亵渎——又或许那压根不是情劫。练云生会动情么?想来都觉得是无稽之谈。
要说那时方其雅与练云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倒还真说不清楚。大概也只有当事人明白始终。方其墨只知,后来他在练云生剑下救出方其雅,当也是映证了第一道剑劫。
又说起来,方其雅能惹到清微真人动怒,倒也是极少的优待了。越是站到练云生那样的高度,越是对世间万物失了感觉,无情道少七情六欲,更莫提还是普通修行者都忌的愤怒……再后来,方其雅便有了阿祸。
经了这一遭,方其墨一直都认为是方其雅强了人家,倒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但要练云生动怒,也就那一回罢了。此后该是清风是清风,该是明月是明月,当真视一切如尘埃。方其墨为他师尊好不容易救回来,刚睁开眼,便听闻方其雅又不见了,当时那个动怒,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就歇气过去了。
仔细想想,阿祸出生不久,便就是练云生突破的时候。莫非阿祸便是他的机缘,他才丢不下阿祸?
阿祸岁数自是不过十几,可他在冰胎里待着的年月就已达三四百年。
爹娘两方道途能称无情与有情,必有相生相克,走的越是极端,一旦结合要遭的天谴就越严苛。正如谁也没想到,方其雅会将练云生种入自己道基,让所有人更难预料的是,她会一意孤行逆天生下阿祸。
后来她拼了命抱着那襁褓回到洞灵源,师尊一看便知这孩子是留不住的。方其雅这疯子竟然生生切断了他与练云生之间的因果,这种冥冥中的牵系最难割裂,但一旦寻得其法所付的代价也极其庞大,既伤己又伤人。可方其雅拿出了一枚定魂珠,以及他父亲的三滴精血。
师尊豁出老脸去借了旧情人的万年冰芯,打通了后山的寒穴,布阵成冰胎,将阿祸镇了三百多年,年年用上一滴精血,方保住他的命。
越是疼爱阿祸,越是憎厌方其雅,连带着对练云生也痛恨至极。阿祸所不曾生出的情绪,他倒是齐齐代他施予了。再后来……似乎叫他知晓了,当年那事,还另有猫腻?
“阿祸你想不想知道?”方其墨扭头认真看着自己的外甥,“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让你知晓……这回练云生亲至洞灵源,大约是瞒不下去的。若是你想知道的话,我就提前告诉你。”
阿祸盯着他的眼睛许久,终究还是缓慢摇了摇头。
借由那只字片语间的蛛丝马迹,似乎窥探到一些更沉痛的真相。原主这些纠葛,半点都不曾比他在岁月里曾经历的那些逊色。
*
“阿湮,现在你该怎么办?”
雪皇弱气得缩在一角,小心翼翼对辰湮说道,眼睛蒙着水雾随时都预备着哭出来。
莲塘的灵气略微稀薄了点。它们聚集拢来,慢慢洗去辰湮魂魄中的杂质,于是重又显露出她原本的风华。盈盈这一世带给她的伤害比想象中要多得多,即便是魂魄,也能感觉到疼痛,而洗去那些浊气与杂质的代价,光是雪皇看着都能看得痛不欲生,当然,莲塘中的那位,依然还是一直以来毫无变动的模样,连痛都痛得气定神闲、面不改色。
不过雪皇是理亏,哪怕阿湮一点都不会介意,她还是无比愧疚——原本不觉得的,甚至还理直气壮得想着,自己是非常时采取非常法,一点都没错——可一被阿湮那双眼睛注视着,那些自欺欺人的防护瞬间就被击溃,涌上心头的就只有愧疚了。
“凰儿觉得,他会如何想?”立足轮回镜前的身影,安静了许久以后,只这样轻轻问道。
原就是为他而入的这人世间,她却不想令他知道有她的存在。雪皇也自是知道缘由的。一世一世的错过,若不知,那自当天命作祟,无法逃脱,只叹命途坎坷此世相负罢了。若知其中还有个她,那该如何自处?
他不可能知晓她准确的由来,不知她自是青华上神一缕神念,不知她此刻已然能称是最普通的一介凡人,于是要如何面对那么久远的经历?
他已是全然舍弃曾为仙的过往,可她身上还带着九天之上神祇的烙印。
“你说……他会如何看我?”
她明明学会了如何掩藏自己,明明知道了该怎样才能让自己看上去每一世都不相同,可原来,世事无常,这一切都派不上用场,她要等待的,还不过是忐忑的下一场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