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庄之所以叫刘王坡,是因为村里住着两大姓氏,一族王姓和一族刘姓。早上几百年刘姓和王姓都只有一个祖先,那时候村子还没眼下这么大,只有两户人家,刘姓、王姓各一户。王姓的没儿子,刘姓的三个儿子,就把最小的儿子过继给了王姓。从此以后刘姓和王姓共用一块坟地一个祠堂。两大家族的矛盾是从第九辈人手里开始的,为了村里的族长一职,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几百年来王姓人势力大时就由王姓人当族长,刘姓人势力大时再由刘姓人担任族长。象征族长权力的则是村祠堂的钥匙和记载村庄历史的《刘王坡纪事》,还有一根血迹斑斑的孝律棒。做为族长可以没有祠堂的钥匙和《刘王坡纪事》,却不能没有孝律棒。新老族长更替时,新族长懒得向老族长的后人们讨要祠堂的钥匙。只要一锤子,祠堂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就解决了。至于《刘王坡纪事》,自个儿再重新接着记就是了。而孝律棒却不能没有,没有孝律棒族长就不叫族长了。
孝律棒用老枣木旋成,一根和擀面杖差不多大小的木棒。就是这根不起眼的木棒,能令村中的那些日鬼捣棒槌的二流子们闻风丧胆。每当村中有偷鸡摸狗和男盗女娼之事发生时,孝律棒就派上了用场。创造这根木棒的人是一个名叫王俊山的年轻后生。王俊山是刘王坡建村以来的第七辈人,到了他这一辈上,村里经过几代人的繁衍生息已有了三百多口子。这样的村子在当时来讲,俨然是一个大村子了。村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而那个时代恰恰是一个礼崩乐坏盗匪横行的乱世!父不敬子,子不孝父。男不事稼穑,女不守妇道。所有的礼仪廉耻忠孝温良,全被村人当做草纸丢进了茅坑。当邪恶战胜了真理、卑伪摧毁了礼仪、蛮横取代了和善,人们不再以勤俭持家为荣,而以骄奢淫逸为傲。这种世风渐渐刮到了刘王坡,村中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他们整天喝酒赌钱偷鸡摸狗,夜里敲寡妇门爬女子床,把村子搞得乌烟瘴气。更有甚者,竟然动手打起了自己的老人。身为族长的王俊山看在眼里恼在心里,再不杀一杀村中的这股邪气,舜地几千年来敦厚淳朴的民风怕是要毁在他这一辈人手里了。王俊山狠着心,从村中的枣树上劈了下这根木棒。枣木性实不劈不裂坚固耐用,一般讨饭的叫花子手中就拉着枣木棍子用来打狗。王俊山用枣木棍子做孝律棒,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他打得是那些不为人齿的“狗”和不敬不孝的“畜生”。
木棒做好的当天,王俊山在祠堂里召开大会制定下村规戒律,并正式把这根枣木棒命名为“孝律棒”。孝律棒顾名思义是维护村中的孝道和村规律法的。孝律棒惩小人彰君子,上打违反村规吃喝嫖赌的二流子,下打作贱老人的不孝之子。只有当这些人的所做所为引起村人共愤时,才有族长亲自出面执行村规。王俊山亲自制定出惩罚的具体数额,男盗者惩二十、女娼者罚三十、不孝父母者重责五十等等。王俊山深谋远率,怕以后日子久了村人忘了此事,特地把制成的村规戒律一一刻在了孝律棒上。孝律棒制成的当年,王俊山就毫不留情面地惩戒了几个吃喝嫖赌的二流子。自此以后村风一下子好转起来,那些推牌九摇骰子、扯着嗓子骂街、偷鸡摸狗顺手牵羊之人全都绝了踪影。
王俊山死后,孝律棒做为他一生的伟大创举,被顺利成章地传给了他的继任者,以后做为惯例一代代地传承了下来。孝律棒历经二十多位老族长粗糙的手,如今已被磨得光滑油亮。上面刻得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早磨得不见踪影了。孝律棒上没了这些字,然而村规戒律经过一代代人的口述传颂,早已镌刻进了村人的心底。村中要是哪一家的娃娃被用孝律棒打过,这家人终生都会在村中抬不起头来,娃娃以后怕是连媳妇也说不下。
几百年来孝律棒始终只有一个,做为一村的权力被族长牢牢地掌控在手中。与此形成显明对比的是,《刘王坡纪事》却有了厚厚的二十多本。刘姓和王姓人手中各自保管着十多本,这说明这两姓人家出过的族长不相上下。做为族长只负责记录自己在位时村中发生过的大小事情,到了下任再由接任者重新记录。名字能够录进《刘王坡纪事》的无非两种人,好人和坏人。几百年来《刘王坡纪事》中即记载着考上秀才、举人荣耀祖人者的名字,又记载着上偷下盗为匪做歹羞辱先人者的名字。做为前者名字被用朱砂笔重重地记录着,记录之前全村成年男人都要在祠堂里焚香磕头。做为后者名字被记载时,无一例外地受过孝律棒的伺候。村人把《刘王坡纪事》简称为“本本”,当娃娃们淘气不听话的时候,他们就教训他:这辈子我也不盼着你能考上个秀才、举子啥的,只要名字能录进本本,爹这辈子就没白活。不管是刘姓还是王姓,把娃娃的名份看得比啥都重。娃娃的名字能被朱砂笔录进本本,做老人的脸上就有了光,无论说话还是做事在村里就能抬起头来。不但考上秀才、举子名字会被录进本本,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汉子只要德性好,名字也有可能被录进本本。
名字最先被录进本本的,是刘姓中一个名叫刘同顺的后生。这娃大字不识一个,整天在地里和庄稼打交道。有一年村里发大水,所有能跑得动的后生们,全都扔下老人独自跑走了。这娃却摸着齐腰深的洪水,返回村里把两个老人全背了出来。这娃把自己的老人背出来后,又接连背出了其他几个跑不动路的老人。村人大受感动,第一次把这娃的名字记在了本本上。自此以后《刘王坡纪事》上才有了好人与坏人之分。自从有了《刘王坡纪事》,两姓人家被用朱砂和黑笔圈点过的名字不相上下,这说明两家人出过的好人和坏人一样多,半斤对八两全扯平了,彼此之间谁也别取笑谁!
一直以来刘王两姓似乎势均力敌不分仲伯,挣了几百年也没分出个高低。然而为了族长一职,两个家族还是要斗得你死我活。每次族长职位的交替更换,都要伴随着两大家族的流血冲突和勾心斗角。几百年来这种冲突从来就没间断过,为了能让自家人当上族长,两大家族的强人们什么手段都用过,什么诡计都使过。平时两个家族因为鸡毛蒜皮个小事而大大出手,甚至闹出人命也不新鲜。出再多的人命也是各家负各家的责任,却从来都不报官。要是哪一家报了官,会被另一个家族的人看不起。用刘王坡人的话说,他们自家的事用不着请外人插手。
两大家族尽管在争族长之前斗得你死我活,然而只要族长的人选一旦确定下来,任何一方则不得再有异议。做为新上任的族长则必须主持公道一碗水端平,不能便袒任何一方。族长大多有德高望重的壮年男子担当,除非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否则会在这个职位上干到老死。只有在老族长咽气之后丧事全部办利索了,选新任族长的事才能接着继续,否则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要遭全村人唾弃。
刘王坡最兴旺的时候,曾有两千多口人。经过光绪三年的大旱,村里饿死了一大半的人,刘姓和王姓各占一半。年景好转后村人缓过神来拼着老命地生,如今村中又有了两千多口子,还是刘姓和王姓各占一半,彼此之间仍然是势均力敌。势均力敌相互制衡,表面上看风平浪静,然而这时候往往正是两大家族争斗最为尖锐和激烈的时候。
刘王坡村中有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南北走向的短街将整个村子一分为开,村东多以王姓为主,村西多以刘姓为主。这条石板街虽说是街道,无非就是在村中的官道两侧建了几间铺面而已。在街道这头放个屁,另一头的人也能闻到。然而就是这条长不过百丈的街道,却有着别样的风景。刘姓人有势力了在街上开一家饭铺,王姓人为了斗气也跟着开上一家。王姓人开上一家杂货铺,刘姓人必然也会跟着再开上另一家。就连打铁的铺子,两姓人家也是各有一个。这样一来刘王坡的街道上就有了一道奇特的风景,无论各行各业在街面上都是成双成对的出现。在街道的一侧有一家布庄,那么在街道的另一侧有时候往往是对面也会跟着出现一家规模大小一样的布庄。两姓人家都在自己人所开的铺面中,置办着全家老小的生活零碎。正因为这样也才有了王姓人在王姓饭庄吃饭,刘姓人在刘姓饭庄吃饭的故事。两家也都雇着自己人做伙计,生意场上能不能赚钱是另一回事,决不能在气势上让另一家比下去则是两姓人家的强人们首要考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