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马卡洛夫听出了是谁,抬起想要再踢于山的腿收了回去,身体略退几步,然后掏出香烟用打火机点上。
一缕打火机的火光,照出了乔肆清晰的轮廓,也照出了沙地上于山那脏兮兮的苍白的脸。
“你要回陆鳌所是吧?”乔肆深深吸了口气,把头转向了东北方向,脸上带着一抹自嘲的冷笑,“你不是说害怕回去吗,怕你母亲已经不在了。”
“我娘一定会等我的!她说过的!我要带她去过好日子!”于山爬了起来,抹着脸,声音都嘶哑了。
“但你却违反了军纪!”乔肆背过身,自己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你知道这种行为是什么结果!这是擅离职守,甚至是逃兵,是会没命的!喜妹子还在国内等你!”
“你不想回去看看吗?!你忘了翠丫了?!也许她也一直在等你呢!再不去就没机会了!”于山跳到乔肆面前,带着狰狞的表情抓住了同伴的双肩,使劲摇晃着,“你不回去是吧?那我可以帮你带个话!好不好,好不好?!”
“……”乔肆的身体被于山摇得厉害,但脸上的颜色却越来越苍白。
“乔肆中尉,部队后天就要登船,如果到时发现于山不见了,会是什么情况?”马卡洛夫走了过来,将于山直接推到一边,郑重其事地看着眼前又神情恍惚的年轻中尉,“斯科特上尉让我帮助你,但很可惜,今天晚上却发现了于山在做一件更蠢的事,我必须为他负责。”
“斯科特上尉没想到我也会参与这种事吧?”乔肆苦笑一声,从腰间慢慢拔出手枪。
“中尉,难道你会允许连队中出现这种行为?!”马卡洛夫的身体纹丝不动,因为激动,胸口不断起伏着。
“于山说得对,我们的家人都在那边。”乔肆将枪丢在了地上,走到一边扶起了于山,对着马卡洛夫抱歉一笑,“我要和于山过去看看,就一夜,明天会赶回来的,如果你认为这不合适,你可以马上汇报给上尉。”
“该死的,你疯了,中尉!”见乔肆如此,马卡洛夫都呆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闷着头狠狠抽了几口烟,一分钟后,马卡洛夫难得露出了一副焦虑的表情:“我承认之前对你有了一些嫉妒,你这个该死的幸运儿……知道吗,你又一次让我为难了!”
说完,尚未抽完的香烟头在夜空中呈一道抛物线飞了出去,马卡洛夫捡起地上的手枪,递还给乔肆:“好吧,我今天睡得很死!中尉,希望你不要让斯科特上尉在其他长官面前难堪!另外,请看好这个白痴吧。”
“谢谢你,军士长。”乔肆一愣,几秒钟后,带着颤抖的手接过了马卡洛夫递来的手枪。
“真是两个疯狂的家伙……也许我会被枪毙的……”
载着两人的小舢板在夜色下远去,摇桨声渐渐隐没,马卡洛夫又点上了香烟。
……
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田野里的稀疏稻苗在微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晃着,为防止临海盐潮侵蚀,田垅田沟挖得又深又高,导致稻田里的每一滴水,都要从很远的地方挑来。稀疏的几十亩水田,大概就是这一代唯一看起来有人烟的证明。
烂泥般的乡间小道边,两个渔民打扮并裹着头巾的青年一前一后走着,当前的人背着大布囊,后面的人则提着一个沾满烂泥的包裹。北方已经隐隐出现了一座带着一道几乎快要垮塌的土墙的村庄,两个青年的脚步同时一停。
“于山,快去快回。”乔肆走上几步,将手里的包裹送到对方面前,露出微笑,“如果你母亲还安好,就赶紧带出来。注意手枪在包里,别弄差了。”
“你不去?!”于山一紧张,赶紧把对方拉到一边蹲下,“你真不想见翠丫了?!”
“为什么要见?”乔肆扯着地上的野草,面不改色。
“这次欠你一条命了,乔肆!”于山知道对方的心里所想,轻轻叹了口气,接过包裹大步朝村庄方向走去。
于山走远了,两手空空乔肆走下了小道,漫无目的地在荒废的某片田地上走着。视线的远方,一个小池塘边正栓着一头皮包骨头的老牛,几个小孩子正在水边戏耍着。
“要是在曼城,这时候孩子们应该是在幼儿园或是学校吧?”
想到这儿,乔肆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容,整理了下身上的衣衫,大步朝远方的小水塘走去。
……
前段时间的南方海湾大动荡,也扩散到了陆鳌半岛,陆鳌所城以及四周的若干村堡如临大敌。长期受到浮头湾一带海盗滋扰的陆鳌所军民们,再次提心吊胆起来,生怕是海盗们又要登陆半岛烧杀抢掠。
有权有势的卫所头目们,自然是携家带口地躲进了所城,而寻常军户或渔民只能听天由命地缩在各个村堡里,男人们日夜轮换戒备,老**幼则只能在白天外出农作,日落前就早早回村。
位于半岛所城最东面的鳌东村,是陆鳌半岛半个世纪以来受到海上势力侵害最为厉害、人丁流失也最严重的军户村。打几年前杨六等海盗势力进入浮头湾一带以来,鳌东村堡里的军户就多次遭受了海盗勒索,甚至海盗们还能公然大白天进入村堡内调戏妇女,而这里理论上的最高领导者,只剩下一个已经和农民差不多的所谓总旗。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修缮过的村堡土墙上还残留着一个火墩,算是证明这里起码还是大明朝沿海军所的最前沿防御预警点,但除了身穿几乎快要碎成布渣子的鸳鸯袄的几个老弱军户在值守外,整个鳌东村看起来就如同一阵风就能吹垮的难民窟。
有劲头且实在活不下去的军户们早几年就流走到各地,如今村中剩下的人口,连同几场大灾后逃难到此地落户的内地农夫或渔民,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十多户,两百多号男女老少。小小村堡里,面黄肌瘦的人们依在自家的破烂门前打坐养神,几条快瘦成骨架的看家狗在到处嗅来嗅去,少有的一点家禽都被人们小心地关在木笼里,外面还要加个锁,生怕有个闪失。
村外的田地在去年一场飓风盐潮水灾中毁于一旦,如今能够耕种的只有区区不到百亩,能使用的蓄力也就一头干巴巴的黄牛。近些年的气候无常,每亩水田能有个一石收成都谢天谢地,而种植这些水田的军户佃农们,就更别指望最后还有多少能算到自家锅里。
于山一路走来,就没见到有多少人,眼见村堡已经在几十米外,但感觉依然是死气沉沉的一片。
一声锣鼓敲响,十几米外的土墙边站起几个乞丐般的男子,依稀能辨出身上那几片军户鸳鸯战袄的颜色,手里还拿着几杆几乎枪头已经完全生锈的长矛。
“路过的吗?”一个军户小心翼翼地喊着,一边对着逐渐走进的青年警惕地举起了手里的破烂长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