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龄冷哼了一声,从她的身旁经过,拉开房里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旧报纸丢到明蓝的面前。
“十三年前的新闻报道,你还记不记得?”方孝龄厉声道,“如果你淡忘了,不妨温习一下。”
明蓝弯腰捡起被丢在地上的报纸,那是一篇篇幅不长的报道,记录了当年他父亲绑架东家儿子的案件全过程。当年,福利院的老师为了避免她受到更大的心理伤害,刻意避免她直面有关这起案件的新闻。她对这件事的了解,起先是源自父亲在他实施的绑架案中车祸身亡,警察登门要求家属配合处理善后事宜时她所听到的一些话,而后则是周遭认识她的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可是关于很多细节,当时年少的她并不清楚,也缺乏探究的勇气。后来,江淮的母亲派人从福利院接走了她。其实,于情于理,她并不适合被江家收养,为了达成目的,方孝龄也动用了不少关系。然而当她第一次被带到江家,见到江淮的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留下来陪伴他,为自己的父亲赎罪。至于车祸另一个直接的受害人——那个被她父亲绑架的孩子,她除了偶尔想起,却没有精力和勇气再为他考虑太多。可是,如今她捧着那张黄得发脆的报纸,手却颤抖了起来。
那篇报道所用的人名皆是化名,可是,她却轻易便能将人物一一对号入座。十三年前!十三年前!十三年前,不止有一个姓江的大学生因为一起绑架案导致瘫痪,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叶姓少年,在车祸中失去了视力!
叶允初、阮南庆——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她终于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她甚至见过那个男孩子!那个时候的他穿着笔挺干净的校服坐在一辆小汽车里,气质漂亮而又骄傲,一双眼睛甚至连正眼也不曾瞧她。她自惭形秽地从那辆小汽车里挪开了脚,带着可怜的自尊心伪装成倔强的模样离开。是他!是南庆!怪不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人眼熟!只是时光久远,她一直都没有想起来当年的那次偶遇。
那么,南庆知不知道,她是谁?
回想他们那么多次的谈话,她早早地就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世,直觉告诉她,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报纸从她的指缝间飘落。她抬起眸,眼中已经盈满泪水——那泪水是绝望、是恐惧,是最后一丝侥幸在内心里翻滚。她颤声问:“伯母,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南庆就是那个孩子的?”
“我有派人去查。”方孝龄漠然道,眼神却尖锐得像两把小刀,“不过,最终让我确信我没有想错的,还是阮南庆本人的回答。”
“……你们谈过?”明蓝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有一种令她更加心生怖意的直觉充斥了她的四肢百骸。
“你对我们谈话的内容很感兴趣?”方孝龄诡秘地一笑,“好,我让你听个明白。”
她从随身的手拿包里取出一支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钮:
“我想,就算你当初没能认出她来,但你和她、还有江淮认识那么久,如果你不太蠢,应该早就猜到她是‘何方神圣’了吧?”
“在伯母眼中,说明蓝是‘何方神圣’恐怕是词不达意,您想说的其实是‘何方妖孽’吧?”
“对,她是个妖孽,他们一家人都是活该堕入地狱的魔鬼!说,你当初接近江淮到底为了什么?你早就知道明蓝在江淮身边呆着了吧?你是想借机接近她、玩弄她、报复她,是不是?”
“既然您问了,我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承认。您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看那丫头的表现,对于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会瞎的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你不怕我揭穿你?”
“您这样做,对您一点好处都没有。”
“也对,”她说,“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事,的确会很多余。那么,我们就来谈一谈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好吗?”
“这对我没什么困难的,江太太。”
“各取所需,这样很好。”
她听得清清楚楚,录音笔记录下的两个声音,一个是江淮的母亲,另一个就是南庆。
可是,当声音静止,她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乃至自己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她听到的,真的是南庆的声音吗?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南庆的声音吗?为什么,那些透满寒意的字句会是从她熟知的那个温暖的男子口中说出来的?
她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方孝龄手中一把夺过那支该死的录音笔,再一次按下按钮,几乎将它贴在自己的耳际,再一次完完整整地把内容听了一遍。
事实摆在眼前:她以为的真爱,只是一场刚刚拉开序幕的报复行动。
他给了她温暖的错觉,是为了在日后揭开真实时,给予她羞辱与疼痛。
南庆,你比江淮的母亲残忍一百倍!
她的在心中哀嚎着,喉咙里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握着那支笔,自虐一般地将那段录音反复播放,任凭那里面的声音不断蹂躏践踏自己的心。
良久,她死灰一般的眼珠才重新转动了几下,脸色却依然惨白如纸。她望向方孝龄,问道:“我只有一个疑问:既然伯母和他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今天为什么又要把这件事透露给我呢?”
方孝龄的眼神一软:“为什么?我比谁都恨你,比谁都希望惩罚你!可是,我不能眼巴巴看着我的儿子心碎,在报复你和成全我儿子的心愿中做选择,我只能选择后者!”
明蓝不解地看着她:“伯母,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方孝龄上前一步,目光锁定在她的脸上,“你仔细地想一想,阿淮这些年虽然不时对你发些个脾气,但关键时候,哪回不是护着你?他待你如何,你没有心吗?你一转身和那个阮南庆拍拍屁股走人,却留下阿淮一个人困坐原地。什么时薇、什么未婚妻,我看都只是他蒙蔽我的幌子、他隔开你的屏障!你仔细想想,他这么煞费苦心,是为什么?”
“这……您是在告诉我,江淮他……在乎我?”明蓝捂住心口,突如其来的事实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他爱得太痴!”方孝龄的眼角泪光闪烁,“他是个傻子,而我和你竟然也做了那么多年的睁眼瞎!我一直以为他对你好些不过是他天性宽容大度,却忽略了他也是个年轻气盛的男人,他也会有他的感情需求。瘫痪以后,他的天地变得狭小,而你又是与他最接近的年轻女性,日久生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还记不记得你在我们家的花园里埋过他的二胡和你的吉他?他把那里命名为‘琴塚’,前两天,我和他说起卖旧宅的事,他怎么也不肯,我知道,他不是舍不得那套房,而是丢不下他和你的那段回忆。明蓝,假如你对阿淮还有一丝感情、一丝愧疚,你还记得当初你在我面前许下的保证,我这个当妈的今天就求你一件事:回到我儿子的身边去,我会尽量对你好一些,因为你是我儿子所爱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阿淮那样,用最笨的方法来爱你,用最伤害他自己的手段来成全你!只可惜,阮南庆不过是在玩弄你,阿淮如果知道他这么做的结果反而是害了你,恐怕会恨死他自己吧!你非要让他悔死才会回头吗?”
好长好长的一段话,明蓝觉得自己需要几倍于说这段话的时间来消化这些话的含意。
可是眼下,她还来不及考虑太多,她只想在身体虚脱,意志彻底被击垮之前找到南庆,她想抓着他的手,问清楚他的心!她想他亲口告诉他事实,不管这个事实有多么残酷,她都必须从他口中亲口获得。
南庆,南庆!
她踉跄转身,手中还握着那支细细的录音笔。
作者有话要说:从清迈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