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车马辚辚2
其后三日,土土哈六人忙着出征,都没前来。梁萧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枪,乘着向土土哈借来的骏马,驰骋演练。诸般兵刃中,短兵器梁萧喜剑,长兵刃中最喜枪。武学有云:“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法飘逸幻奇,最难练好,可是一旦练好,也最难抵挡。梁萧剑法虽奇,但宝剑过短,不宜远攻。枪法于常人固然难练,可武功练到他的地步,触类旁通。剑也好,枪也好,都不离幻奇二字,大可信手拈来,随意变化。梁萧揣摩了两日,尽得枪术之妙,战阵杀敌,不在话下。每到他练枪的时候,阿雪就在一旁观战,神色忽惊忽喜,喜而又惊,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后来到,各带美酒佳肴,摆出一醉方休的架势。众人大呼小叫,端着酒碗,个个神采飞扬。喝了几碗酒,土土哈酒劲上来,高叫:“梁萧,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土土哈这几天老想,若能与你并肩骑马,一同杀敌,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过。”囊古歹也叹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艺,胜我二人十倍,埋没此间,斯可痛也。”
梁萧笑道:“囊古歹,你学了几个汉字,又放文屁了!你们两个今晚来,好似合了伙要劝我从军?”二人对视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梁萧笑了笑,说道:“就如你们所愿!”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脸上,其他人欣喜欲狂。赵三狗叫道:“梁大哥,你真的跟我们一起去?”
梁萧冷笑道:“你们四个猪头,离了我,十九挨刀送命。”但见四人红眉肿眼,不由皱眉说,“不许哭!”阿雪也笑:“是呀,你们一哭,哥哥会不好意思。”
梁萧被她说中心事,面皮一红,回头瞪她一眼。土土哈这才回过神来,叫道:“梁萧,你说话算数?”梁萧说:“什么话?你当我逗你玩么?”土土哈搔头一笑,对囊古歹说:“跟你爸爸说,我要跟梁萧一队,不去他那儿了!”众人均是一惊,囊古歹皱眉说:“你让我怎么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李庭儿大笑道:“有了土土哈与梁大哥,我们这七人,能当千军万马使了。”
梁萧正色道:“你们四个从了军,都将小名儿去了。李庭儿叫李庭,杨小雀叫杨榷,赵三狗叫赵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酒水,将三人的名字写在桌上。
土土哈道:“再多三人,就是一个十人队,我推梁萧做十夫长。”众人一口同意,梁萧也就不再推辞。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马匹刚卖了三匹,留三匹给我妈,还剩三匹,本想带做从马(按:游牧民族用马制度,数匹马战争中轮流使用,以保持马力)。但梁萧做十夫长,不能无马,我送一匹给你,剩下一匹我俩轮流骑。”囊古歹摇头道:“不用了,我家马多,我牵十匹来,让大家都有坐骑。土土哈,你不许推三阻四,说什么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
土土哈心头感动,抓着他的肩膀,呵呵笑道:“好,这次我不推辞。梁萧既然从军,还请你妈照顾我妈。”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问道:“阿雪怎么办?”梁萧道:“她跟四叔四婶一块儿住。”土土哈点头说:“这样很好,咱们早些打完仗回来,不要让亲人们担心!”梁萧苦笑一下,默不作声。众人得知梁萧从军,无不欢喜,一边谈论战事,一边开怀畅饮。喝到半夜,天上殷雷阵阵,响了片刻,最后一场春雨飘然而至。众人这才尽欢而散,唱着曲子相扶而归。
梁萧与阿雪冒雨收拾好残宴。阿雪多喝了几杯酒,昏昏沉沉,顷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萧起身推开大门,雨水哗啦啦从屋檐落下,好比一道水晶的帘子。西方雷声轰隆,响个不停,便似千军万马从天空驰骋而过。他凝望南方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合上了竹制的门扉。
次日清晨,众人都来梁萧处集合。赵四得知梁萧从军照应,转悲为喜,又着实拜托了一番。
梁萧与众人一道前往西华苑。这座林苑是真定史家的封地。史天泽兄弟随成吉思汗起兵,南征北讨,功勋极著,封地遍布北方。西华苑归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周围万户汉人,全都受他辖制。
林苑居中是一座巨宅,方圆十余里,上有箭垛,其内甲第高耸,连绵不绝。宅前一个平坝,搭了棚子,垒着二十多个打铁炉。百十工匠舞动大锤,人人挥汗如雨,打造弓箭枪矛、铜盔铁甲。还有许多人从苑内搬运谷物,放到大车上面。
宅前是点兵校场,场上人山人海,站满了应征的军士和送别的亲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声四起。这次万户史格在华阴一地征军八百名,加上其他封地所征兵马,共计三千两百人,一律在西华苑点齐。
众人各与亲人告别。梁萧想说什么,可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阿雪,我打完仗,立马回来。”阿雪点点头,转身便走。梁萧见她容色平静,心中隐隐不安:“傻丫头别要做出什么蠢事?”
这时号角声起,七人翻身上马,众家眷退出校场,远远观望。三通鼓罢,众军士各自入列。一阵马蹄声响,苑内驰出一彪人马,为首的国字脸膛,蓄两撇八字胡须,穿着锃亮皮甲,在那儿指点东西,耀武扬威。梁萧小声问:“李庭,这就是史格?”
李庭面露嫌恶,摇头说:“他叫史富通,史万户的奴才,西华苑的总管,是个横行霸道的狗东西!”
史富通吆三喝四,数点兵马。囊古歹早与父亲说好,将自己和土土哈转了过来。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队,自行结合。一旦结成十人队,推出十夫长,若非大将军令,不可擅自变更。十人必须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擅自丢下同伴,必定处以极刑。梁萧队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寻了三名父亲的同袍,年事已长,十人结成一队。
点兵已毕,苑内驰出一名白袍将军,四旬年纪,玉面长髯,修眉大眼,一袭白狐裘的披风,猎猎随风而动。李庭在梁萧耳边低声说:“这才是史格。”
史格目光炯炯,扫视众军,朗声说:“但凡自古名将,大多出身行伍。战场上,强弱尊卑尽以战功而论,一眼就能瞧个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凡有大功,史某必当令其富贵,但如违反军令,杀之无赦。我话不多说,望诸位好自为之。”言毕将众军分作步骑,操演一阵,当日发放兵刃铁甲,在西华苑四周结营驻扎,准拟次日出发,与父亲史天泽会师。
土土哈返回营帐,气呼呼坐下,大声说:“这史格叫人生气。我土土哈从军,是为忽必烈皇帝打仗,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打仗,他史家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萧笑道:“土土哈,你与其生气,不如打仗立功。凭你的能耐,将来的地位,只会在他之上,不会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萧你也一样。”梁萧摇头道:“我不一样。我只想早早打完了仗,回来练好武功、了断仇怨,带了我妈和阿雪遍游天下,过些散淡日子。”
土土哈沉默一阵,叹道:“梁萧,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过那种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欢我。再说,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阳还热,若不跟人作战,那可难受得要命!”想到阿雪,他灰心沮丧,连连叹气。梁萧本想安慰两句,可阿雪不愿,他也没有法子。
一夜无话,次日军队开拔。梁萧按军中惯例,临行点兵,让众人各自报数。自己先报“一”,众人从二到十,一一报过。
三狗儿报完“十”,梁萧正要转身与百夫长交代,忽听一个细微的声音道:“十一!”众人各各吃惊。梁萧定睛看去,三狗儿身后怯怯地站了一个小兵,穿了一身不大合体的衣甲,圆脸光白,眉目清秀。众人只当有人站错了队,正想出声提醒,梁萧却一言不发,劈手揪住小兵,也不顾他挣扎,拎到一边,压着嗓子说:“阿雪,你闹什么鬼?”
阿雪眉眼一红,说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萧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饭,把甲胄脱了!”说罢转身要走。谁料阿雪忽地蹲下,嘤嘤哭了起来。梁萧心想:“随你怎么哭,我也不心软。”忽听阿雪道:“哥哥说话不算数。”
梁萧一愣,回头皱眉说:“我怎么不算数?”阿雪呜咽道:“哥哥说,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梁萧心想:“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时我说的话。”便道:“是说过,那又怎么样?”阿雪哭道:“哥哥走了,阿雪就不开心,阿雪难过得要死,呜,我想跟哥哥一起,呜呜,我、我不要留在这儿……”
梁萧被她这番话僵住,心中又恼怒又酸楚,无奈蹲下来,好言相劝:“阿雪,这是去打仗啊!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从军?”阿雪拭去泪,睁大眼睛,盯着梁萧说:“我不管,哥哥你说了,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阿雪现在就要跟你从军,哥哥不答应,我就不开心;我不开心,哥哥说话就不算数;你说话不算数,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梁萧目瞪口呆,心中一个念头转来转去:“死丫头笨头笨脑,怎么说出这么一番话?糟糕,这下可被她套死了。”他怎么知道,阿雪虽笨,但这三天工夫,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不与梁萧分开。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一个人锲而不舍地琢磨一事,总有开窍的机会。梁萧以为她笨,却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千巧百灵,这时除了两眼睁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阿雪早已铁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