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衫妇人就着一壶清茶静静候了两个多时辰,直到贡院外的士子统统入了场,这才挥了挥手,招过身后身材魁梧、双鬓斑白的壮年男子,耳语了几句,随后施施然起身,独自下了酒楼。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光武十一年的秋天,甚是干爽。
京城里很是热闹,且不说商品丰富,物资丰沛,单瞧得见奇模怪样的各国商贩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便看得出一副万国来朝的兴盛之势。
教坊曲乐悠悠入耳,显出了几分闲适之情。墨爱笙摘下头上的纱帽,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舒展了眉目,弯出了一个娴静优雅的笑容来。
看来,自己做得,还不算太差。
自然不可太差,否则,她自小所发的宏愿,岂不是白白坚持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最初想要的,只是为母复仇,夺回父亲曾拥有的江山。这个深刻入骨的愿望,在杨纪政手把手教她画下中华全域图的时候,蓦地变得模糊了起来,
仿佛一滴墨汁,滴入了一钵清水之中。晕染,淡化,扩散,融合,终究变成了清水的颜色,却也全然融入,再也分不开。
野心便如春草,自那一刻起,钻出了泥土。
爱笙知道自己有拿回智彦的本事,却并不自信可以满足自己更大的愿望,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她压抑着自己的愿望,直到,她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个名正言顺的皇族后嗣,一个,可以“逐鹿中原”的“英雄儿郎”。
……
在京城里转了一上午,绣着云纹的锦缎鞋面这才踏入随着迁都也迁入洛阳的来福楼,瞧见了依稀如同金陵的装潢摆设,爱笙一时有些恍惚,回忆起当年的些许情节来,不由得一声轻笑,上楼寻了个位置坐下。
虽说几度迁徙,这来福楼的生意仍是极好,熙熙攘攘,食客颇多。
想当年,那个心思纯净的状元郎驸马爷,也曾对这来福楼的点心赞不绝口,食指大动,吃相全无。
物非人非徒登楼,欲说却还休。
爱笙听着街上的叫卖声,看着窗外的风光,一时失了神。
……
到底是筹谋了多少,她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
父亲虽占着王位正统的大义,性情却是个简单暴躁的,经营军务也多有不逮,幸而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的汉将韩良常常传信中原,与她知会,才叫墨卢王真正收了几个能臣干将,培养出了自己的兵马,打下了一片立足之地。
她在杨纪政身边待了十六年,自通事之后借着替杨纪政打理枫行的机会,布下了属于自己的耳目,从塞北仍分崩离析的女真部落,到东南偷偷出海交易的海商,她将大大小小的钉子楔入当世惹眼的势力之中——这其中,便有当时方成气候的桃花寨。
爱笙做的,远比杨枫灵想象的多。可以说,没有杨枫灵,她的图谋,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既然有这样一个现成的皇族后裔可用,自然是要好好拿捏一番的。
只是,似乎,站在一个全盘的角度,看得太清楚,看得太重,反而拿不住。
杨枫灵看起来个性温和,善解人意,内地里,却是个极小气的。
这份偏差扰乱了她的计划。
连连失城,一错再错,终于,再也走不进那颗心,越来越看不清,那个人,究竟要的是什么。
她最终放弃了将心比心、徐徐图之的计划,开始逼迫杨枫灵向自己计划的路走去。
这第一步么,便是除去杨枫灵的退路,将其拉到自己的轨迹上来。
她一笔一划地用刻意练过的官体小字写下了“女驸马”三个字,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隆嘉帝的御案上。本是想以此逼得枫灵与齐氏翻脸,却没想到隆嘉帝棋高一着,不动声色地又悄悄放在了彼时的太子齐恒身上。
幸而虽有偏差,却也知晓了杨枫灵的心意,知道了她本就是打算死遁以重生。此事天衣无缝,再加上惜琴以同样的方法知会了秦圣清,枫灵压根就不会怀疑是她。
若能如计划施行,死遁之后的重生,应该按部就班地平安度过血咒,走向复国。
谁也想不到,这个当口的杨枫灵居然会当真选择了退隐。
一切看起来十分顺利,齐恒借着杨枫灵的手成为了众望所归的天子,齐怜筝妻承夫爵真正摆脱了京城的牢笼,心灰意冷的杨纪政忙于枫行,杨尚文搬到洛阳陪伴亲生女儿安享晚年,甚至是昏迷多时的惜琴也苏醒过来,骗过了苏诘,不知所踪。
一切是如此有条不紊,乱了的,只有她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