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是,”刘瑕说,“钱小姐你讲,以方立的职位来说,工作八年,也没有奢侈消费,攒下90万,肖恩华对他,算优厚吗?”
“嗯……这个倒也很难说,”钱小姐在计算上是尤其有天赋、有兴趣的,她掐掐算算,“按你讲的,肖恩华前几年赚头大,方立算是他们公司副总对吧,前几年外贸黄金期的时候,其实一年给副总开个一百万都有的,到现在攒出90万来说,普普通通的,肯定是比对一般员工强,但要说多好,我个人看法也不见得。”
“这就是梁婷和方立经常发生矛盾的一点,”刘瑕说,“梁婷在审讯里一再提到,也许是无意识地感觉到了这一点的重要——她一直希望方立能接受大公司抛来的橄榄枝,进入更大的平台工作,这样稳定性更强,发展前景也更广阔,但方立则始终坚持跟随肖恩华,认定了肖恩华对他不差,留在肖恩华的公司,他的前景会更好。”
钱小姐若有所悟,“到底肖恩华最后还是没能对得起他,唉,这样讲,他一时冲动,其实也是情有可原了。”
“情有可原吗?”刘瑕反问。
“至少肖恩华也有错吧。”
“钱小姐,有句话,我一直觉得很有道理,”刘瑕说,“每个人都选择自己的轨迹,实际上,在两人走到最后这一步之前,方立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回头,年中他发现肖恩华陷入极大的经济危机时,他可以离开,肖恩华向他借这笔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50万时,他可以拒绝,他有很多机会把这50万变得不再重要,即使是现在,以他的资历,要找一份薪水优厚的工作也不是难事——这样想的话,你会发现,他其实远远谈不上陷入困境,50万摧毁不了他的人生。”
钱小姐若有所悟,刘瑕说,“在明知自己的50万已经拿不回来之后,方立自己依然选择了和肖恩华一起前往南非,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轨迹,如果不是地铁站的意外,我们可以想象,方立会和肖恩华一起去南非,坐视他被枪杀,肖恩华的家人拿到巨额赔偿,然后等待着肖恩华的妻子从某个隐秘的渠道拿到肖恩华的遗嘱,把50万还给他,或者还要加倍奉还——即使这只是一个很渺茫的希望,即使他明知不可能,但他也依然会等。”
“但……她未婚妻不是说过吗,方立其实知道了肖恩华不打算还钱以后,是很生气的。”钱小姐怯怯地说。“都知道这一点,都自己说过‘肯定不会还钱’了,难道还会等吗?”
“至少从事实来看,方立并没有抢先谋杀肖恩华,并伪造成自杀的意图,这是一次临时起意的杀人,天时地利人和,环境的便利促使他释放了自己的恨意,但如果没有这个巧合,是的,方立是会继续自我欺骗下去的。”刘瑕注视着钱小姐,“就像他明知自己得到的并没有比行情价更高,但却一直在重复‘肖老板对我恩重如山’一样,他会始终自我欺骗肖恩华给他的比别人能给的要多,钱小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钱小姐露出不安表情,就像是一处疮疤被人触碰,又似一头落入陷阱的小动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已无力逃开,只能如着魔般配合,“……为什么?”
“因为承认事实,就等于否定过去的自己,”刘瑕轻声说,“有的人是很难做出这个决定的,这种人不适合炒股,他们永远不会认赔离场,也就永远都不能及时止损……钱小姐,你和嘉伯,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是吧?”
钱小姐双肩一颤,她脱口而出,“你怎么能猜到——”
看了刘瑕一眼,话又断在嘴里,她自失地摇摇头,笑比哭难看,“有……没到三个月,孕激素不足……自然流掉了……”
“刮宫痛伐?”
钱小姐的眼泪落了下来,掩面低泣,轻轻点头,“痛的……你想象不到,刘老师,你想不到有多痛……”
刘瑕送上几张纸,“钱小姐,你什么事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但做人其实也不是不爽气。我想,这个不幸,不会让你生出怨气,两个人两情相悦,有了爱的结晶,是件喜事,即使发生意外,那也不怪嘉伯,是你愿意为爱人承受的损失,只要他是爱你的,这份爱就抵得过苦——只要他爱你,就都是值得的。只是……你没想到,嘉伯那么快就移情别恋,同你说了分手,是不是?”
钱小姐已说不出话,她超大声地擤鼻涕,抽息着拼命点头。
“对嘉伯来说,恋爱已经结束,他对你也许还有愧疚,但可以面对这个事实。但对你来说,困难的不是承认嘉伯已不爱你,最困难的是,承认你曾错认了嘉伯,原来在你满心以为他还爱你的时候,他的爱情早已经变薄变淡……很多刚失恋的女人都会觉得自己很笨,钱小姐,其实你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愚笨。”刘瑕说,“你做不到方立未婚妻的洒脱,她一确定自己押错宝,立刻割肉走人,你和方立一样,都困于自我欺骗的轨迹中。方立那一推,与其说是一时冲动,倒不如说是情结的爆发,他做不到自己从心结里走出,只能毁掉造成困境的客体肖恩华,这和仇恨、报复无关,只是在那时那刻,他等不到别人出手,也不能接受别人履行,这种摧毁,只能由他自己来完成——他已经模糊了思想与现实的边界,遗忘了这么做会产生的种种后果。”
她干脆把一整个纸巾盒都给了钱小姐,“钱小姐,你对嘉伯的骚扰,也在于边界的模糊——对你的潜意识来说,现实是错误的,它在鞭打着你尽快改正,再制造出一个爱你的嘉伯。但这种行为,真的能奏效吗?——方立即使不死,也要服刑,一生几乎全毁。”
“当然,你不会这么过激。”刘瑕柔声说,“但钱小姐,这世界,不是绕着你来旋转,你看,嘉伯也是会报警的。”
钱小姐的双眼瞪得圆大,像是第一次认识刘瑕,又或者第一次认识自己,她左右躲闪着刘瑕温和的视线,嗫嚅说,“我……我不知道,刘老师,以前……以前别的咨询师,从来没给我讲到这点……”
“因为他们一旦试图开始和你分析心理,展现出真正解决问题的决心,你就会把他们换掉。”刘瑕说,“钱小姐,你的爆发要来得细碎而持久,甚至于你和它已经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共生,甚至于排除外人的干预——你很满意我的服务,恰恰就是因为我明白你的需求,从没想过去干预什么。”
“我……我……”钱小姐讷讷不成言,她忽然站起来,但又坐下,双手在腿上绞成麻花。
屋内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刘瑕说,“没有关系的,钱小姐,指出问题,并不代表我一定会强迫你去解决它,你可以选择结束这个也许不那么愉快的话题,下次会面,继续一如往日——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也可以换个咨询师,我会为你转介。”
这句话有效地缓解了钱小姐的慌乱,她的表情松弛多了,咬着下唇,一边擦眼泪一边东看西看,偶然深思熟虑地瞥刘瑕一眼。
“那……”过一会儿,她终于重新找回了节奏,“那,刘老师,你为什么要说这个?”
事儿已经成了,刘瑕清楚地知道这点,她看着钱小姐,就像是看着一本打开的书——只是不像是钱小姐,这种掌控感,并不会让她沉迷与自得。
“因为我想要你知道你在做的是怎么样的选择,钱小姐。”她说,眼神恳切,看进钱小姐双眼,语气稳定、缓慢,仿佛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有一部分的你,一直希望改变,那部分的你,会让你在辞职时感到愧疚和难过,那部分的你,让你持续不断地来寻找帮助,那部分的你就像是在暴风圈里大声呐喊,但所有求助的声音,都被情结遮掩。我想让你知道,钱小姐,其实你并不孤独,你有地方可以求助——也许这么做稍微违背了心理咨询的规范,分析得太多主动,但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一个不为人知的事实是,这种纯粹善意的关心,虽然需要一定程度的演技,但往往是瓦解所有咨询者的利器,常常处理负面情绪的个体,往往更不能对付善意,钱小姐的防卫,在刘瑕的情感表现前土崩瓦解,她捂着嘴,又一次无声地掉起眼泪。
刘瑕没有打扰她的宣泄,钱小姐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哭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开始特色擤鼻涕,她几乎用完了一整盒纸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