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愿意去试着说服一下沈先生?”他问,似乎经过深思熟虑。
刘瑕能感觉到,连景云并不仅仅在问这一个问题,甚至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么一个案子的得失。这是个很简单的分析题,连景云需要电脑技术,沈钦不提供——这点冲突其实无关紧要,但后面的部分就未必了——现在刘瑕选择站在谁那边,谁就更重要。
“我不会逼他。”她没有犹豫,想想,又加上一句,“我建议你也不要强迫,他对这种行为的反应,不会很好。”
连景云的眉毛舒展了一些,他开始开玩笑了,“从来只见新人笑,有谁看到旧人哭,失宠两个字,好辛苦——好了好了,不闹了,既然你认为再打扰沈先生不明智,那只能暂且把黑客破解这条线放下,回到心理突破上来——你保留没说的那个办法,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
“开什么玩笑,”连景云说,伸出手揉揉刘瑕的头发,“咱俩谁和谁,那关系必须不一般啊,你在我眼里,就没有秘密。”
刘瑕被他的话逗得笑了十几秒,“屁!”
但她不否认连景云的说法,“的确有一个办法,但不适合公开讨论。你还记得我说过吗,其实正常人的心理,是很脆弱的。”
“嗯。”连景云打着火机的手凝住了。“你是说疲劳审讯?那个也已经被禁止了,现在都得看录像,审讯时间、睡眠时间……什么都在监控里,每天提供的睡眠时间少于8小时,获得的证据是非法证据,要被排除的。”
“我知道这个,”刘瑕说,“现在单次审讯时间不能超过12小时,因为一次超过12小时的审讯会突破大多数人的心理承受范围——但要注意的是,这个心理承受范围是个变量。配合高压、攻击、针对式问话,12小时,其实已经是个会让大多数人感到沮丧的时间,紊乱他的作息,进一步削弱他的精神稳定……这样的审讯模式,重复个一周左右,有很大几率会让叶楚浩辰心理崩溃,招认出密码。”
连景云没有马上接话,过了一会,他吞咽一下,“但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这种审讯方式,会给嫌犯带来很严重的后果……”
“有极大可能会留下严重后遗症。”刘瑕说,“这和传统的疲劳审讯不同,你必须系统地摧毁他的心理机制,才能让他放弃自保,选择一条明显不利于自己的路——什么样的人会把自己送进监狱呆20年?一个已经不想好好活的人,这种审讯方式的目的,就是把他变成那样一个人——而且不考虑怎么把他变回来。你可以在一周内摧毁一个人,但绝无可能在一周内治愈他,你要一层层地毁掉他的自我防卫机制,目的明确地一点点消磨掉他的求生欲——据说关塔那摩监狱曾做过类似试验,大部分受试者在审讯后的几年内都死了,或者疯了,幸存的那些也留下了长期的ptsd症状——”
连景云忽然打断她,“别再说了,我已经明白了!”
他的语气有些粗暴,刘瑕停了下来,过了一会,连景云才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不好意思啊虾米,有些时候吧……怎么说呢,估计是我书读得不多吧——我不喜欢你刚才那种语气。”
他的评论,就像是海面上的冰山,有巨大的情绪隐藏在下,未出口的话语、疑问、探询,被连景云的表情和语调传神地表达出来:他总感觉到她有一面是他未能了解的,也许这一面是他所不喜欢的,用淡漠的语气谈论着毁掉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的这一面让他有些焦灼,他想要谈论,但又不知从何开始——
“我只是从学术上给你指出这么一种可能。”刘瑕说。“毕竟,这是你的案子,做选择的人是你。”
连景云没有马上回答,他又开始玩打火机,火光一闪一灭,把周围的空气烤得扭曲。
“那,如果我说可以的话,”他慢慢地问,“你会执行吗?”
也许是沈钦的出现,刺激到了他,今夜的连景云要比以往更为大胆,刘瑕听得出问题中预设的立场——如果连景云真的相信她不忍的话,他就不会这么问了。
一直以来,她都很清楚自己在人们心里的印象:如沐春风、专业优秀……噢,还有某个人的‘真的很温柔’,连景云是唯一一个对她发出疑问的人,但刘瑕并没有生气,她低下头微微一笑:也许,这是因为在所有人里,连景云确实是最靠近她的那个。
“那你恐怕付不起我的钟点费。”她说,没有正面回答连景云的问题,“这种档次的专业服务,和一般咨询不同,钟点费是要加倍的。还有排开其余日程的加班费,误工费……这个案子,你就真的是白忙活了,也许还要倒贴,也说不定。”
连景云直直地盯着她看,刘瑕微笑以对。
过了一会,他也应和地笑起来。
“你这仗着是独门生意,就给我乱喊价啊?”他敲了刘瑕一下,“别说,我还真雇不起你——讨厌,看来,这个案子是开不了金手指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刘瑕问,和连景云一起往回走。
“没有金手指,也不能就这么放弃啊。”连景云耸耸肩,“继续发动社会关系,和父母沟通,再挖挖内线那边,联系淘。宝找点线索……看看能不能挖出别的网络足迹了,新时代有网络犯罪,也有网络排查嘛——办案不是请客吃饭,没有捷径抄,只能老老实实地去爬山路。”
两人边走边说,刘瑕在办公楼门前停住脚步。“那我先把他送回家。”
连景云看了看停车场,一辆奔驰停在墙边,在一院子的*丝帕萨特、桑塔纳里醒目的鹤立鸡群,后车厢里透出微光——“行,那我就不过去了,免得又……你懂的。”
刘瑕当然懂得,不过她估计沈钦现在的情绪已经趋于平静,否则,他早就开车走人了。
她往后车厢一路前进,靠在门边,不出声地望着沈钦——也许是因为已经入夜,他不再像白天那么紧张,已经摘下了兜帽、墨镜和口罩,只有鸭舌帽充当最后的防线,顽固地赖在他的头顶。对她的接近,他没有过多的反应,还是撑着膝盖,望着车前座发呆。透过半开透气的车门,隐约的灯光,他就像一尊大理石塑像,古希腊式美感与现代车装交错,反而营造出一丝魔幻氛围,让人很难移开眼神。
他们就这样呆了一会儿,雕像才动起来——沈钦无畏地迎视她一眼,下巴微抬,长眸斜敛,不经意又露出男神气质,片刻后才醒觉地一跳,拘谨把眼神约束到膝盖上,“刘小姐。”
看来确实是已经恢复了——他在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低低柔柔,像夜的回音。
“想不想出去走走?”刘瑕问,“我知道在月湖山庄附近,这时候几乎没有人,可以坐下来一起看看星星。”
沈钦诧异地抬起头看她,幽黑眼底,一个疑问的圆撞上另一个,破碎出潋滟清辉,他的表情很逗趣,巨大的惊愕下,羞涩慢慢泛开——他的脸又红了,凝视持续一瞬,他的眼神又回到膝盖上,默默地,浅浅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