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六碗下肚,陈学海才回了魂似的。他想起要向她道个谢吧,他自幼便明白的“温良恭俭让”让他觉得自己光吃不搭理人的做法很不得体。
他下意识伸手从袖中取那方手帕,却空空如也。
“喏——”她洁白的手腕伸在他面前,是一方绣帕,上面绣了细碎的花,月光下看不真切。
他接过帕子,“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月光如刀,将这诗句刻在他热起来的心上。
陈学海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在这土匪窝子,杀人如麻的女匪面前竟想起韦庄的《菩萨蛮》。多年以后的陈学海回想,其实田冬儿的手腕并不白,作乱的定然是那晚的月光。但小儿们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念出的诗句,还是让他觉得晚唐诗人韦庄所见那卖酒的江南女子凝如霜雪的手腕上,端着的也许只是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稀饭。
此刻的陈学海只是低下头去,轻轻用那帕子擦了嘴,帕子上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是劣质香粉的味道,但这味道却令陈学海想起在年少时秦淮河畔那些荒唐的日子,那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呀。
“你可想活?”
“自然!”
“那便娶我!”
陈学海震惊,抬起头来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子。她换了长裙,好像是红色的?全身上下无一件首饰,但她那明亮的眼和黑又长的发辫却美的让人心惊,月光将这美人上了一层釉,像海船载回来的英吉利的油画。不不不——她美不美关他什么事,他陈家少爷怎么会在土匪窝子里论起终身大事。
“娶我!大当家才会留你的命!”说罢,她却自顾自地收了碗筷去了,破旧的门板合上,月光退去。
他觉得是个梦,除了手上的帕子散着淡淡的桂花香。这香味是从劣质的香粉盒子里载来的,也许从西安城来,一路穿过秦岭,越过嘉陵江,走进这深山坳子里,擦在刚才那只带着银镯子的手上。“见鬼!陈学海你乱想些什么!”陈学海在心里骂自己,脑子却不听他使唤,一路地想下去。他想,这穷山僻壤咋能出了个她这样的美人,她擦香粉时候是用左手还是用右手?蓦然又想到她右手也是提过刀的,兴许还砍过几个像他这般读过书的脑袋,身上便打个激灵。
“我叫田冬儿。”门外,银铃般的声音飘进来,在他的心上一扫。
原来不是梦,陈学海被小米稀饭暖过来的脑子又开始迷糊,他躺下,身下的柴火却再不觉得硌人了。
“你说啥——再说一遍!”田麻子一掌拍在案子上,细白瓷茶碗应声而碎。
跪在聚事厅当中被一圈土匪围着的陈学海一个哆嗦。
“我说我要嫁他!”一身红衣的田冬儿衣袖下的雪白手指指着陈学海。
许三哥咂咂嘴说道:“妞儿,不是三哥说你,这小白脸留不得呀,他若跑出去,咱虎头寨上上下下几百号的人命可就不保了。”
田冬儿秀眉一扬:“三哥,我既嫁了他,他自然也是我虎头寨的女婿,生死都在这寨子里,跑哪里去?”
“胡闹——”田麻子瞧着田冬儿喝道:“自小到大,爹都不曾说过你半句重话!唯独这一件,我看你是迷怔了!来人,给我剐了他!”
“是!”左右便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上去按住陈学海。
“嗡——”九节鞭从红袖中甩出,两个小伙子猝不及防,胸口便吃了一鞭退后三步。
“聚事厅上你敢动武!”田麻子眼中冒出火来,“徐三!给我下了她的鞭子!”
许三叹口气道:“妞儿!快给大当家的陪个不是!今儿是你生辰,咱犯不着为个外人伤了亲人的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