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不提邓氏和高邦媛再见时,是如何有趣的场面。临近傍晚,大雨淅淅沥沥地下,颇有些“天漏不知何处补,地卑转觉此生浮”的韵味。县衙思补斋的大院,副官俞白视线一直不离俞咨皋,多年的默契,让他觉得俞咨皋一定是心里有事。就在刚才,南直隶的一个亲兵传来消息,他神情恍惚,竟然不能集中精神听自己讲各县倭情,这可是俞咨皋最看重的事务。很快,俞白有了新发现,俞咨皋素来热衷于官僚斗争,现在却有些淡兴。就连东阿县知县李孝先将通倭一案密报山东按察使衙门,都没有丝毫过问。他无疑在筹谋着一些什么。直到那个南直隶来的亲兵再次闯进大院。“俞将军,等不及了,恐怕您要优先处理这件更迫切的事情。”
俞咨皋低着头,问是什么事。“给皇上的青词贺表,将军。别再耽搁了。”
“是重要。”
俞咨皋面无表情道。亲兵说得对,写青词贺表可比斩杀倭寇、处理通倭案情重要得多——除非你是内阁首辅,有个写青词极厉害的儿子。但显然,俞咨皋同许多官场中的愣头青一样,不愿——注意,是不愿,而不是不能分辨“迫切”和“重要”两词的区别。亲兵说写青词贺表很迫切,而俞咨皋竟然误解为此事很重要。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俞咨皋可能说得对。他仅仅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对于皇上礼敬上天的影响微不足道。他虽极喜官僚斗争,尤爱将以身犯法的官员压向刑场,那种快慰感,竟比在战场杀敌来得更痛快。套用《红楼梦》里的一句话: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一家尚且如此,国家怎能逃脱这样的魔咒?无论俺答、倭寇还是女真,都不能真正将明朝杀向灭亡。俞咨皋正是深刻懂得这个道理,才更愿在官场中厮杀,杀一个贪官,或许就能拯救万千百姓。但如今,听到亲兵前来催拿贺表,俞咨皋那颗炽热的心,竟然渐渐熄冷了。杀一个贪官,杀一百个贪官,将国朝的贪官杀个干干净净,又能如何?大明朝最大的蛀虫不能铲除,就会在底下催生出无穷无尽的贪官。亲兵已经把一些朝廷命官的青词贺表抄写一份,沿着院内石台摆了一溜儿,一堆堆薄厚不同。最上面摆放的正是平蛮将军俞大猷的,随后是胡宗宪和戚继光的。亲兵上前做了解释:“将军,这些贺表都给您清楚标记了。”
他顺着石台边走边依次指点着区别,俨然一副检阅依仗兵的样子,“胡部堂的抄写后半段,戚将军的抄写中间一段,俞将军的抄写前半段,后面还有一些官员,都与我们有联系,各抄写几句,再给几位幕僚润色一番,您署名就好了。”
俞咨皋淡淡瞥了一眼,“父亲真是用心良苦啊。”
俞咨皋虽然也是科考致仕,以文入武,但并非从县试考上来的。在大明朝,进国子监学习的通称为监生,其中一种被称为荫监的,是以官僚子弟直接入监。俞咨皋正是以荫监身份进的国子监。监生直接做官的机会较少,但从军另有优待,没有参加乡试,俞咨皋便转投军中,在其父俞大猷帐下积累了许多战功,荣登四品指挥佥事。所以,即便很清楚官场的尔虞我诈,唯独文笔这一块,是他绝对的短板,否则胡宗宪、戚继光和俞大猷也不会特意将自己的青词贺表送到东阿,让他摘抄誊写。皆是无奈之举。俞白满怀同情地低声说:“大人如果实在不愿动笔,交由卑职模仿大人笔迹。不过署名还是得大人来,不会占用您太多的时间。”
“俺答大军侵犯大同,倭寇肆虐沿海城市,国事艰难至此,民不聊生,青词贺表却是臣子的头等大事,真是可笑。”
俞咨皋冷笑道。俞白不禁大吃一惊:“大人慎言!”
亲兵也跪了下来,“将军,这是县衙,人多眼杂,还是小心为妙。”
“我若不写,又会如何?”
俞咨皋瞪向那名亲兵。“满朝文武没有例外,都要写青词贺表。将军若不写,皇上自然不会说什么,但内阁是严嵩掌管,将军这样做,只会让胡部堂和俞将军为难。”
亲兵道。俞咨皋深深吸了口气,拿起最上面的贺表,粗略扫了一边,“满纸荒唐言,皆是谄媚语,没想到胡部堂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然后将戚继光和俞大猷的贺表拿在手里,看了片刻,重重放在石台上,“父亲和戚叔更过分!他们难道不会汗颜吗?”
俞白有些不以为意,瘪瘪嘴道:“大人是没见过严嵩严世蕃父子的青词贺表,不然也不会这样讲了。”
俞咨皋冷冷瞪了眼俞白,开始迟疑起来。他本有一颗赤血忠国之心,奈何良臣难觅贤主,一腔抱负本就被践踏了几分,偏要逼他写这些违心的文章,即便誊抄,心里也犯恶心。怔愣了一会,抄起笔杆,又将笔杆放下,问向一旁的俞白:“送于可远回村的亲兵,有回信吗?”
俞白微微一愣,这种时候了,您还在想着一个草民?难道这个草民的安危比您的前途还重要?“是有回信,但都不太重要,卑职便没有回禀。”
俞白回道。“你不回禀,是等我主动询问吗?”
俞咨皋声音有些冷厉。俞白满脸无辜,“说来也巧,他们在半路遇到了从邹平来的一个丫头,那丫头正是于可远死去的哥哥于可敬定亲的女主人的婢女。这对主仆来东阿,本想打听于可敬的人品,奈何人已死,不知为什么没有赶回邹平,反倒是寻了一些镖师,摆开架势等于可远。”
“等等。”
俞咨皋皱了皱眉,“既然有婢女,女家的条件应该不差吧?”
“是不差,在邹平颇有些名气。”
俞咨皋眉头皱得更深,“既然是高门大户,怎会在于家这样的贫苦人家找夫婿?”
“女主人在家族不受待见,或两家早时有些恩情,这都是有可能的。”
俞白道。“于可远和那女人见面了?如何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