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双漆黑眸子不停的乱转,雪地里数不清的人影趴伏,掩盖在身体上的雪越来越厚,随着夜色渐浓,有几个人影再也受不了这种严寒刺骨的冰冷感,在听到马蹄声渐远直到没有后便从雪地里蹦了出来。
荣孟起赫然在列,将脑袋上的雪拍掉后跺了跺脚,他身旁一个三翎的都尉浑身打着哆嗦,艰难的笑道:“兄弟,拉一把,腿没知觉了。”
荣孟起伸出手,三翎都尉颤抖的把手递了过去,把他从雪地中拉了起来。
“还是你这方法好,要是一味的跑估计都得暴尸荒野。”
这都尉坐在雪地中,蜷缩着两条没有知觉的腿,有些后怕的问道:“我这腿不会冻残了吧?”
荣孟起摇头:“你要在不动一动,就真的残了。”
都尉听后拍去腿上的积雪,如同幼儿学步一样晃荡的站起身,一条腿迈出一步就又摔倒在雪地里,看到双腿还有知觉他压在雪地里庆幸道:“还好还好,凉州这雪下的跟冰雹似的,跟江南那边确实不一样,就算没有叛军追杀光让我在这雪地里跑上一天也够戗。”
说到这他冲着荣孟起左拳横胸行军礼郑重道:“青州府郡八部军廷勇都尉许臻参见将军!”
荣孟起笑着摇头道:“我不是什么将军,随军散人罢了,八部军不是轻车将军谭有为掌军么?”
许臻听后也不知是冻的脸颊生红还是涨红了脸,生怕荣孟起鄙夷他临阵脱逃,急忙脱口道:“叛军来袭时末将正受军令巡视岩城以北二十里,被叛军紧咬着一直追到城外驻地,刚打上招呼驻营就被叛军强袭,末将跟底下这帮将士也是死里逃生,见到为首的一名贼寇一戟杀死了轻车将军,整个营地乱作一团,叛军火石车砸的岩城城墙崩塌,只好弃马步行进城,原本一路招纳了不下千来八部军的弟兄,刚想迎头回击结果反而被叛军骑卒冲杀的溃败。”
许臻声音越发的小,两军对敌溃败丢人,临阵脱逃更是羞辱,不过他看到荣孟起脸色如常,没有什么讥讽意思,多少心里好受些。
这一大片雪地都开始松动,竟然掩盖了不下数百逃难将士。荣孟起漫不经心的嗯了几句,在西陲时就见了不少官军戍卒被黑羌轻骑追的恨不得手脚并用,早就习以为常。那些一根筋想要报效社稷的早就死战在疆场上了,若是面前这官阶比侯霖还要高出半品的廷勇都尉也是这死脑筋,这时也站不到他面前行礼,早就被叛军的铁骑洪流席卷的连渣都不剩。
这一瞒天过海骗过了不下四五股叛军骑卒的妙计正出于荣孟起的急中生智,不过在雪地里蛰伏了数个时辰之久不少人都冻的手脚发麻不能动弹,毕竟不是千年王八万年龟,更不是能舔着自己手掌一眠九冬的熊兽。
从侯霖进凉就伴随身边的郑霄云也在这伙人中,这点折磨对前御林军出身的他而言不痛不痒,身边和已阵亡的严虎齐名的千胥将衣袖里灌进的雪块倒出来,脸上浮现劫后余生的笑容,只是在这月黑风高夜旁人谁也没注意到。
郑霄云伶仃一身,群虎山上唯一一杆保存完好的汉字大旗遗落在岩城外,情势紧急,不过他没落下那面曾经作为三秦城城中古宝的老秦战鼓,这时从雪地里给抛了出来,抹去鼓面上的积雪,依旧不见有何破损。
他身后一直跟随侯霖从陇右郡上群虎山在走到今天的少年李兴平也随之站了起来,只是目光略微呆滞,这一日所遭遇的一切让这位不过十几岁的少年至今回不过味来。
浑身都是积雪的他伏下身,把身旁的挖开,双手一触只有冰冷刺骨的水感。还有沾手的粘稠。早就不是懵懂少年的李兴平哪能不知道摸上去的是何物,借着朦胧透不过厚厚浓雾的月光定眼一看,深艳的吓人,他挖出来的雪堆都被浸染成了晃眼的鲜红色。
他忍不住抽啼一声,抹了一把鼻涕把旁边的人给刨了出来,一个中年男子模样的什长透体冰凉,罩在最外面的甲胄都是赤红一片,一块块血渍被冻成了冰溜。
李兴平红着眼眶把他翻过身,看着一双乌青发白的安详面孔,终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今天遭遇的一切对这个虽是甲士却从没杀过人的少年实在太过沉重,不过十四就与二十多岁青年身材不相上下的壮实少年虽是膀大腰圆,可要扛起人命还是太过淡薄。
千胥听到身后的嚎啕声响,看着与他一同从群虎山下来的老刘头身死在这冰天雪地中,拍了拍少年后背轻声道:“埋了吧。”
内心极为胆怯的少年涌出倔强性情,昂起头眼神坚毅。
老刘头是典型的匪痞,随众跟着侯霖下山后又死性不改的成了兵痞,平日来没少使唤木讷老实的李兴平干这干那,随手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可在岩城遇袭一向贪生怕死的老刘头不知为何转了心性,从营帐中把鼾声如雷的李兴平揪着耳朵拉了出来,后被叛军掩杀数十里。靠着两条腿的他们自然跑不过叛军虎骑营的战马,这个总想着贪些小便宜的中年兵痞硬是在一把倒钩铁棒挥来的一刹那替连头都不敢回的李兴平挡了下来。
血跟着他足足流了几里地,李兴平也被骂了几里地,早就习惯的他恨不得老刘头多骂他几句,能骂出话来总比恹恹无力要好,可就这么一个惜命的老家伙,还是在这一场大雪中丧了性命。
少年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荣孟起看着欲言又止的千胥摇了摇头,旁边的许臻是见惯了生死的人,早就大度的毫不在意,扭头回来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回陇右郡?”
荣孟起指了指已经被雪花覆盖到只有一层浅浅马蹄印指引的方向道:“先去武安城。”
许臻不解,他是先奔赴到宁险城结果发现城楼早已空无一人,才又折路南逃,正因为这一来二去又丢了十几名将士性命,早就把宁险城的守将祖宗十八代问候了千百遍,对武安城如今是否有人在很不看好,可见到荣孟起决然不可否决的态度,还是点了点头。
武安城。
侯霖喝了几碗热粥后身子回暖,颤颤巍巍的爬上城楼,看到云向鸢和几个素未谋面的将校正在商量对策。
这些不是少了头盔就是盔甲不整的将校都是平叛大军里的中阶将官,此时多少心里都满载着怨气和怒火。侯霖放眼望去,其中一颗光头极为醒目的疤痕大汉臂膀上一条顺着胳膊的长条口子还在不断冒血,这脸上一道从中切下的刀痕汉子打侯霖上了城楼嘴就没停过,一边用一条纱布止血一边大大咧咧的骂着叛军,腰间不似其他将校挂着佩剑而是一把无鞘的宽刃大刀。
他察觉到有人后回头斜了一眼侯霖,见是一个面色苍白的文弱书生就不作理会,继续发表自己的见解:
“老子当兵吃粮这么多年,他娘的还头一次吃这么大亏,手底下八百多弟兄死的死伤的伤,跑的掉的都没影了,跑不掉的都成俘虏了,叛军不过都是骑兵,怕什么?二十台床架弩往城楼上那么一靠!老子还真不信叛军敢过来,他们请咱们吃烤焖鸡,老子请他们吃串羊肉,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看谁刀快罢了!”
言罢这匪气浓重的光头校尉还示威般的提了提腰间刀刃,惹的云向鸢冲他翻了个白眼。
蒙樊没有理会这光头校尉的无稽之谈,几人之中只有云向鸢官阶最高,更是骠骑将军嫡系亲属,于情于理云向鸢说话最有份量,云向鸢正要开口,旁边的一个长须将尉忧心忡忡道:“叛军以火石车袭击岩城,未必没有步卒,何况除了这虎骑营外还有二十万叛军主力不见踪影,保不齐就跟在后面,武安城孤城一座,粮草军械虽够支撑住一年半载,可各位细细想想,就靠这城中刚吃了败仗的两千士卒和不到两丈的黄土城墙能守住么?非是末将怯战,死,也要死得其所!”
被打断的云向鸢听后陷入沉思,他用手扶着下巴看着烛台下的武威郡地图紧锁眉关,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望向他,希望这位在平叛大营无人不识的骑都尉中郎将能拿个主意。
“守!”
云向鸢一巴掌按在地图上,冷眼扫过在场所有人,他指着地图边上的赤土荒原道:“敢问诸位有多少匹马?觉得能跑过曾经奔袭三天两夜击溃数万郡兵一举攻破寒胆城的虎骑营?武安城城楼不高是真,无护城河无壕沟也是真,可这好歹有个城墙,更有大批军械物资,要是我们弃之不顾南逃,先不说已无兵卒的陇右郡能否守住边境,我们能不能活着退回汉典城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云向鸢深呼吸一口,又重复沉声道:“只能守!”
长须将尉张嘴,脸色难堪道:“叛军数倍于我,这仗怎么打?”
侯霖斜着脑袋看着落雪飘摇,出口道:怎么不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