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一好,心底便生出巨大的勇气,觉得事事都能迎刃而解。就连慕容霆的子时之约都变得不那么令人担心。我迷迷糊糊挨到时辰,换了身暗色的衣服,便偷偷溜出了凝阴阁。
慕容霆口中的老地方,于我而言只能是御花园的假山洞。一路上小心避过巡逻的侍卫,直走到假山口处,果然看见盈盈月光下一个硕长的身影静静候立。
借着如水月色,我看见慕容霆也穿了件深色劲装,通身不见一丝绣纹,乌金束发,玄色软靴,正背着手一动不动立在山石边上。要不是一双幽瞳在夜色中散着慑人的光,几乎与山石化为一体。看见我来了,便直了直身子,表示“我看到你了”。此情此景,倒叫我想起一句:月黑风高杀人夜。若是脸上再蒙一块黑布,便十成是个杀手模样了,难不成他要我帮他杀人?
念头一起便觉得荒诞至极——这到底是皇宫大内,慕容霆要杀人越货也绝不会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来祸害自己。思及此果然没什么胆怯,反而觉得方才的念头有些好笑,忍不住弯了嘴角,踮着脚几步走到他面前正欲行礼,没成想被他一把扶住,压低声音道:“免了,换上!”说着,怀中丢进来一个软软的包袱。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便急急推我转进山洞。洞内一片漆黑,我只能摸索着将那包袱打开,胡乱把里面的长袍套在身上,又摸到一顶帽子戴上,将头发随意绾起,统统塞进帽子里去。整理完毕出来时,俨然是个瘦小的年轻太监。
慕容霆借着月色上下打量一番,满意的点点头道:“不要说话,跟着我走。”
我于是低头,跟着他亦步亦趋走出御花园。一路上他有心带我避开巡夜的太监侍卫,故而迂回辗转,好在宫中大路小路两侧都点着灯,所以夜路并不难走。他的脚步也不快,带着我七拐八绕,终于停在一座殿堂门口。
鼻端嗅到中正平和的香味,正是佛前供奉的檀香。我抬头一看,殿前门楣上“披香殿”三个朱漆大字在两侧高悬的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
我心中不解,正想开口问他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却将我用力一扯,避开殿前灯火,将两人的身影都隐在殿门两侧的浓黑树影中。我大感不惑,只听得他在我耳边低声道:“你去,把新封祈贵人的牌位偷出来给我。”
“宫人私拿牌位是死罪!”我咬着舌头根子回他:“奴婢不敢,求二殿下莫要强人所难。”
“你敢躲在假山洞里偷听,还敢偷偷跟踪太子,件件都是死罪,你还有什么不敢?”他冷笑,低低道:“我三弟心思单纯,想不到你的那些花花肠子。你当我也是好糊弄的?”
他勒住我的腰,将我紧紧贴在他身上,威胁道:“今夜这事你办成便罢,若是办不成,你想进东宫的事情被太后知道了,可知你的下场如何!”
我凛然,心中大骂慕容霆卑鄙。他不问是非就给我安了条魅惑东宫的罪状,若真捅到太后那里,我如何保得住性命!
“二殿下放手,奴婢去便是!”我恨恨答应下来,用力去推他搂住我的手臂。腰上力道蓦然一松,他后退一步,面无表情隐在黑暗中,冷冷看着我深呼一口气,往香烟缭绕灯火辉煌的披香殿走去。
披香殿是供奉历代后宫妃嫔排位的地方。上至皇太后,下至末流的更衣、官女子,但凡在宫中有个位份的,只要过世后便都能在披香殿中寻得一个位置享受香火供奉。殿内长年香火不断,说到底也只是个供奉死者的地方,故而白日间并不热闹,入了夜更是冷冷清清。我推门而入,正看见一个看管烛火的老太监裹着被子歪在墙根子下打瞌睡。
我正想蹑手蹑脚的绕过他往祭台后头走,忽然半开的门扇发出悠长的一声“吱呀”,几乎惊掉了我半条魂魄。连忙返身关好,却见那太监已然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他睡眼朦胧的瞟一眼我,兀自嘟呶道:“今日接班到来的早,我看看什么时辰了?”
扭头一看外面的天空擦黑,咦了一声问我:“小李子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
我心想趁他迷糊的时候搪塞过去,便粗着嗓子低低道:“我白日间丢了几文钱,晚上睡不着过来找找。你自睡你的,我找找便走了。”
那太监也不多问,自顾自又去会周公,口中还道:“看你那小家子样,一辈子就是个奴才命——”
我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绕进祭台后面,借着供桌上的长明灯光细细查找。
祭台上陈列的是大燕历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牌位,由金丝楠木制成,上书的名讳皆由匠人精心雕刻,再填以金漆,朱砂,各色宝石颜料装点,华贵庄严自不在话下。相较而言,妃嫔的牌位体积上小了许多,做工俭朴,只能密密麻麻排列在在祭台后的数面高阁之上,被悬挂的厚重幡帘遮挡着。我将身子裹在帘幔里,持了一方青灯,在那些数不清的小小木制牌位中细细寻找,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一块已然蒙尘的木牌,上面隐隐刻着一行字——永泰朝祈嫔。
翻转过来,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南诏供女赢氏,生日不明,卒于大兴七年五月初五,育皇二子慕容霆。
短短一句话,述尽一个女人匆忙简短的人生。
再仰头去看高耸至殿顶的楠木搁架,上面细密摆放着的,便是数不清的后宫女子存在过的印记。然而更多的则是那些如施氏一般的女子,生命宛如流星一瞬,在天空刹那绽放后却留不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三宫六院,于九五之尊而言是万花朝阳,但身处其间,不得不感慨,禁宫宫女三千室,多下朱帘昼掩窗,一人得幸的光芒,便能掩盖身后无数人寂寥黯淡的一生。譬如得宠的云熙,譬如失宠的黄氏、姚氏。
思及此,只觉无处不在的寒凉悲切如四溢的佛香一般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中,手中一滑,那方楠木牌位“吧嗒”一声落在金砖地上,寂静深夜中余音悠悠在空荡的殿内回响。
幡帘外传来老太监迷迷糊糊的声音:“小李子?你还没走?”一边说着一边悉悉索索从地上爬起身往祭台走:“我来看看你搞什么鬼!”
我心中大叫不好,祭台后无处可躲,他走过来势必将我捉个正着,慌忙间一口吹熄了供桌上的长明灯,祭台内蓦然一团漆黑。那老太监的脚步一滞,惊恐的问道:“小李子,是你吗?”
他这一问倒叫我心生一计,当下将帽子除去,散落一头长发捏着嗓子哭道:“呜呜呜——我死的好冤枉啊——”
老太监闻言脚下一顿,不自觉的打着颤抖抖霍霍问道:“你说什么?你是谁?”
敢情闹鬼还要自报家门吗?我哪里答得出来,只得摞起袖子,将一只雪白手臂从厚重幕帘中伸出来在供桌上抓挠,随口胡诌道:“我死的好惨啊——我全家都死得好惨啊——你们冤枉我——呜呜呜——你们冤枉我!”
“你是——淑妃娘娘?”老太监已然面色发白,难以置信的盯着我的方向,舌头开始打卷,喉头呼噜呼噜几声,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口中大叫道:“淑妃娘娘!淑妃娘娘饶命啊,不关奴才的事,奴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冤枉你的不是我。”一边说,一边身体筛糠似得打着斗子,已然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不能怪我啊,要你死的不是我,是天,是天啊——”。
他这几句话反倒叫我心中生出几分疑惑——宫里冤死的嫔妃何其之多,我没想到老太监能自动对号入座,还报了个名号出来。可见这位老人家在宫中呆的时间长了,心头当真压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今夜若不是被我吓到了,只怕这个秘密会一直被他守护到死。再想想忽然觉得不寒而栗,淑妃?我知道的淑妃只有一个,便是被指认为毒害前贤淑皇后的凶手,被抄家灭族的尤氏。她若是冤枉,那——
凡事禁不起推敲,我不敢再想下去,心道当务之急不如索性认了以求当下脱身,于是又“呜呜”哭了几声,将头从幡帘后面探出来,将舌头吐出来,长长的黑发铺满祭台,含含糊糊哭道:“我是淑妃,你们竟敢冤枉我!你们都冤枉我,我死的好惨啊——”说着作势就要往外爬。
那老太监早已半跪半坐在地上吓成了一滩没骨头的稀泥。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抬头看我一眼,忽然瞪圆了眼睛发出一声极其惊恐尖利的惨叫,双眼一翻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松了一口气,连忙跑过去探他鼻息。指尖微感鼻端喷出的暖意,心中万幸他只是晕了。稍安片刻,默默冲他行个礼,道声“得罪”,便攥紧了手中的小牌位,几步窜出殿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