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神州,巍巍万年。
朗朗乾坤下,自有名山大川、灵峰秀水数不胜数;亘古千年中,更有些神踪仙迹、洞天福地散布于间。
典籍所记,世人所传:普天之下,共有三十六处洞天、七十二宗福地。每一处,皆为天元地华融会贯通之所在。若得幸据此宝地,自能纳天地精髓以涤身养命;缘浅者洗精伐髓不失为人中翘楚,福厚者得窥大道更有望白日飞升。
然而,这天大的利处却自非人人可取。且不说那洞天福地凡人莫辨,非灵人异士携洪荒之器外不可察;即便机缘巧合为人所察,亦多在艰远险峻、阴毒瘴气之地,人迹罕至;更遑论这洞天福地乃因天元地华而生,自会随神州气运变化游走天下—百年前的洞天福地,放在当今,兴许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漏地”了。
千百年来,武林之中多有默默无闻的无名小派彗星崛起,其宗主更以独门绝艺堪称一代宗师;派中鼎盛时,高手蜂聚如云,弟子层叠如涛,却又在百十年间式微落败,重归卑门;官界商家,亦多有寒微书生鱼跃龙门后世代为官、恩荣无两的先例,又或是家财万贯的百年富贾未经风雨却一代而贫的奇闻。无他,气运之所变也。正所谓:白身俗子得洞天,一朝而荣;千载基业失福地,久日必损。
即便如此,仍有无数世人痴迷于此。道听途说,便信以为真;散尽家财,四处奔走,希望侥幸寻得一处宝地,便可以从此称王成霸,鸡犬升天。
更有人借此编些真假莫测的故事,绘些晦涩难辨的图纸,讲些模棱两可的怪话,散播讯息、妖言惑众,诱唆那心有贪念者自愿上钩。或为图财害命,或为趁机敛财,或为挑拨煽动,或为扰乱时局……其中人心百态,不一而足。
然则,却真有那福深缘厚之人,不知是因缘巧合,又或是真有仙谱留录,按图索骥,竞得全功,更激得旁人争相效仿,以图得报。
千百年来,莫不如是。
前朝时,寻地之说日盛。在民间,总有些“愚钝书生洞府苦读,灵识忽开连中三元”的轶事,又或是“习武后生山中练气,功力大进开门立派”的传闻。一时间,天下名门大派、地方豪强、商家巨贾、黎民百工,无不热衷于此;神州四处,人心浮动。
偏有那才智卓绝之士、通灵异能之人,握天地玄黄之宝,操机巧莫测之器,寻得几处真正的福地,引得那各方人士为独占气运尔虞我诈、机关算尽,乃至于杀人放火、厮斗不息;更由此闯下几桩大的祸事,惹得朝廷震怒,龙颜不悦。三五年间,几番下旨通查剿杀,灭十派、黜百官、屠千口、徙万户,以绝痴人潜龙出渊、兴衰更替之梦。
自此,寻地之事转为隐蔽,当事之人往往暗中造作,秘而不宣;偶有些争斗微澜,却又在官府注目前迅速偃旗息鼓;当然,其中惨烈,又非是官府能知。正如那波澜不惊平缓江水下深藏的暗底潜流,看似悠游无害,实则汹涌莫测。
光阴似箭,岁月无情。转眼间,已到了大唐盛世,玄宗李隆基的开元三十年。
这一日,逢正月朔。那玄宗皇帝正于太真宫中与太真道人把酒言欢;醺然间,忽闻高力士来报,饶州刺史孙万年联江南西道其余一十六州刺史百官,共同遣使入京,进呈祥瑞。据使者报,龙虎山天师道十四代天师张慈正真人于前月下旬得道成仙,白日飞升了。
玄宗闻讯大喜,嘱太真道人净衣焚香,另诏使者前来仔细分说。
须臾,使者入。礼毕,玄宗赐座,使者不敢,躬身呈禀:开元二十九年腊月,龙虎山方圆百里内忽有异香扑鼻;屏息间,隐有天乐相闻。人皆以为异,奔走相告。二十三日,闭关一十三载的张慈正真人忽由山中道宗密境“正一洞”破关而出,于山顶道坛齐聚众真人、众弟子,宣道半日,随即传位于胞弟张慈高真人,以历代天师所传道袍相赠,温言相咐之,嘱其修身养道,护国安民。言毕,但见空中华光普照,香风萦绕,仙音大作,天花飘落;慈正天师于睽睽众目下微然一笑,随即化作一道白光,顷刻间直入云霄去了。
使者又报:“传张天师飞升之际,曾给众人留下一句谒语。饶州刺史孙万里不敢有失,借贺颂之机亲自登门,向继任天师问询;又遣得力人手明察暗访,两厢对照,现已将所留谒语一字不差地记下,并随飞升真人的度牒腰牌等沾仙之物一并进上,请今上定夺。”
“呈上来。”玄宗此时早已面沉似水,不露一丝喜怒。
使者自怀中取出一封印着火漆的密信,恭敬地递到一旁的高力士手中,再由力士转与玄宗过目。
玄宗用案上纸刀轻挑开火漆封印,取出一纸素绢。一旁的太真道人好奇地凑上前去,只见当中端写十六个大字,笔法古朴浑厚,正是大儒孙万里亲书。
“福为祸倚,安为患依。逢勤而化,大道归一。”
玄宗默念两遍,忽地眉头微挑;思量片刻,旋即将绢书向身边太真道人手中一塞,哂笑道:“这孙万里端的大儒,做得好事!”
太真颦眉不解。待又看得两遍,终是不懂,向玄宗怨道:“三郎知我,素来不爱心机,莫用些机巧之言唬我。这谒语可谓平常,究竟有何异处?却又和孙大儒有甚么关联?”
“却是朕唐突了。太真莫怪。”玄宗微微一笑,“自朕登基以来,天下大统,人和政通,百业兴旺,黎民安康;至今已有三十载。太平日子久了,朝中这班腐儒们便要讲些‘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箴言谏语来危言耸听。上月,翰林院学士孟姚仲劝朕‘勿溺女色,专宠于一’,奏章被朕留中不发;想那孙万里这遭必又是借什么天师飞升之事前来聒噪,借机给朕念些‘福祸相依、忧患安乐’的酸文,好劝朕‘勤政爱民,得统宇内’……呵呵,这些儒生文士,也把朕看得忒简单了些!”
听玄宗念到“勿溺女色,专宠于一”,那太真道人不禁面上一红。如今宫中,谁人不知这太真宫里的太真道人是何方神圣?
开元二十八年,五十六岁的当今圣上在儿子寿王李瑁府中,第一次见到了时为儿媳的杨玉环;失去武惠妃多年的玄宗皇帝顷刻间便已神游物外,难以自持。只觉得自己眼中见的、脑中念的、心中填的,都是那巧笑倩兮的婀娜身影,再也容不下它物。旋后,他听从妹妹玉真公主的建议,举着为已故生母窦太后荐福的旗号,下诏令杨玉环搬出寿王府,在宫中出家做了道士,并赐道号“太真”。自此,先遮了悠悠众口,再借着宫中便利掩人耳目,行些苟且之事。其间龌龊种种,实不足为人道也。
那玉环正值青春年少,平日里素以美貌自骄;如今离了不得意的寿王,归了正风发的玄宗,倒也能坦然受之。兼之性情婉顺,精通音律,又擅歌舞,自是颇得玄宗宠爱。一来二去,便好似蜜里调油,恩爱异常。
如今,那孟学士只劝玄宗“勿溺女色,专宠于一”,丝毫不提“父夺子妻,**人常”之言,实是极给二人面子了。
“三郎雄才伟略,岂是那帮书生能知?”这杨太真眉目含情,向玄宗盈盈一笑,直眩得那李三郎酥了半边身子。却听美人口风一转,颇有些意兴萧索道:“只是那孟夫子与孙大儒均为朝中君子。若陛下真因爱护臣妾而疏远二人,想必更使人凭添口舌,将臣妾比作祸国殃民的褒姒妲己之流,白污了陛下一生的威荣。”
“太真莫怕,朕自有主张。”见美人神情委顿、郁郁寡欢,玄宗忙道:“朕非是那贪图奢靡安逸之人,这大明宫中也没有什么烽火百戏、酒池肉林。朕所求的,无非是在政务之余,能和心爱的人儿一同散散心罢了。那贪色误国的罪名,还扣不到朕头上来。谁不见这些日来,朕处理起朝政,精神更胜从前?这都是太真的功劳……”
见美人神情浮动,面色渐喜,玄宗方继续道:“朕亦知二人均为好意,自不会与他们见怪,太真大可放心。只笑那一贯古板严苛的孙大儒如今也玩起了‘怪力乱神’的勾当,这次竟学会借什么‘上仙’谒语来规劝朕,着实令朕有些意外,哈哈哈,定是叫他颇费了一番心思……也罢,便给他这个面子……力士!”
“老奴在。”
“传旨。”
“是。”
开元二十九年腊,传龙虎山天师道护国真人张慈正得道成仙,白日飞升,举世皆惊。随后,天下各地节度、州郡长官纷纷递表贺奏,皆称乃朝之幸事,国之福祉。一时间,神州四处祥瑞不断。新任平卢军节度使安禄山献白虎,河南道青州刺史王有望、海州刺史朱大礼共呈江中大贝三枚、海中明珠五颗,江南东道湖州刺史严相嵩则以十穗嘉禾、千年喜芝进献……
开元三十年正,帝诏:追封龙虎山天师道上任天师张慈正真人为“护国天师”,现任天师张慈高真人为“尊国太师”;龙虎山其余真人、弟子,均有封赏。一时间,天师道威名大噪,风光无两,更隐有归统中原各道门之势。
同月,玄宗设香案于南郊圜丘,率百官斋戒三日,焚香祭天;誓永为勤政爱民之君,祈万年国泰民安之祚。彼时,天现异象,日月同辉、彩云低垂、流霞千里、宝气层出。长安之民皆见,无不叩拜于地。
是岁,改元“天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