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帝自觉最为冷静自持,除非自己愿意临幸嫔妃,不然再是妩媚动人的女子,在他眼里也不过红颜枯骨而已。那日酒后他无十分意动,在进殿之前也神智清明,原何见了程氏便意志薄弱得难以自控?
事后太医一日三次给他诊脉,并未发觉媚香对他有所损害,才让他微微安心些许。召来暗中为他所用的名医检验香炉里没有燃尽的香料,却只余满炉灰烬,再难分辨。殿中所剩媚香气味也不足以分辨出是何等香料制成。
但这样让人失去理智的东西流入宫中,他连夜间入睡都无法安心。
昔日的曼陀罗涉及氏族,他都狠下心来连根拔起,何况是另他中了暗算的媚香?
想及此处,庆丰帝脸色阴沉如铁,一声令下,命人把袁太妃从冷宫提到了狱中。他没有分毫的耐心去见那个老妇,但各种究竟,总要叫人问个清楚。他也不让内侍监的人插手,事关他和太皇太后的颜面,不能叫底下的奴才们看了笑话,故而另外让只听命于圣人的暗卫审问。
暗卫的动作隐秘,不用走繁琐的程序,很快便有了结果来回禀:“袁氏镇定异常,有问必答,具已承认。问及谁人相助,袁氏不知,只道相与的是个年纪不大、面相普通的内侍,无十分可确认的标记。钱银、香料具是他所提供。待臣问完,她骤然失笑,破口大骂,极尽恶毒诅咒之能事,随后一头碰死在了狱中。”
不用问也知袁太妃咒骂的是谁,无外乎是女人间的恩怨。庆丰帝面色铁青,竟又断了线索!
罢罢手,以示不必再说。沉思了片刻,又问:“袁氏在冷宫住了多年,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暗卫道:“臣等缉拿袁氏时一并带走了,都是破旧的被褥、衣衫,还有一个梳妆盒,有木梳木钗等物,十分普通。唯有一只宫制的并蒂海棠双花坠珠步摇,颜色鲜亮,有七成新,应当不是袁氏存下来的。”
即便不是是背后之人与其相与的信物,在袁太妃的一丢旧物里也足够显眼了。庆丰帝皱了皱眉,道:“拿去内侍监吧,既是宫制之物,必有记档,叫他们仔细查查。”
查到这里,再揪着不放也没了必要,即便庆丰帝尚有余怒未消,也不能真的不顾颜面把整个掖庭翻过来,去找一个“年纪不大、面相普通、又无可确认标记”的内侍。何况袁太妃一头撞死了,已经无人能指证;就算她不死,庆丰帝也不可能这么简单得相信袁太妃一面之词。
除了袁太妃,与薛易曾有过首尾的婉容华不免更令庆丰帝起疑,然而昌安殿上下人员混杂,婉容华贴身侍奉的倒是心腹,其余的宫人却来路不明。内侍监提审了好些个,有的说浮云殿设宴那日见过一个粗使宫人拿着二等宫牌偷偷从后殿进去,也有说那日婉容华在书房画了一下午的画,谁也没见过,还有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婉容华出了门,把忻婕妤推进了太液池。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说见过粗使的两个内侍还是皇后拨了去伺候婉容华的,也说不准他们到底是谁的人,口中说的话能不能信;而说婉容华把忻婕妤推进太液池的宫女更是心怀鬼胎,庆丰帝至昌安殿,她就不止一次有媚上之举,就差没有爬上龙床了。
庆丰帝对此半信半疑,到底没留下这些人的命。昌安殿里的宫人个个不安分,其他宫室里又是什么模样?虽知皇后掌管六宫还算得力,但才因宫人不得力使皇长子生病,再度出了这样的事,他对皇后不由更为不满和责怪。
又想起婉容华素来依附皇后,这些不满越发增生出一点疑虑来,心中的猜测也不免偏了。原本打算交代皇后的事便暗中吩咐了殿中省——再给昌安殿添补宫人的时候,放一两个人去盯着。
他已不信婉容华全然无辜,何况她背后还有个不知是否掺了一手的皇后。但同样不信她有能耐买通御前的舍人少监替她卖命——王少监还极有可能是太皇太后的人。
王少监死得太过微妙,既可说他是察觉事情有变得不得死,庆丰帝心里十分清楚,太皇太后未必不会对忻婕妤下手,哪怕不是她亲自动手,也可能是吩咐了王少监推波助澜。但也能说王少监是特意选了时间,把自己的死和寿安宫挂在一起,借此挑拨离间。
只有媚香一事,庆丰帝不打算放过。香料等物一般人是不懂得调制的,能把媚香和龙涎香调和在一处,还能算好时辰,等龙涎香燃尽时媚香也消散无踪,连半点残存都不留,这等功夫,已经堪称是调香的大师了。宫里有这本事的人不多,只怕连京中都少有。龙涎香的来源渠道又不多,只有官宦、巨富人家才用得起,慢慢往下细查,凭他贵为天子,就不信会没个结果!
因对外是命内侍监查忻婕妤小产,总要给众人一个交代。庆丰帝无心这些小事,且内侍监里关押了不少人,寻个由头拉几人出来顶罪还是很容易的。内侍监统领得了口谕,便立马把事情办得一丝错儿都找不出来。
浮云殿的宫人布置宫宴时不慎将酒水洒在忻婕妤经过的路上,忻婕妤才滑倒小产。总之都是意外!巧合!从没有什么宫人以下犯上算计主子,也没有什么心怀不轨的嫔妃偷偷加害另一个怀着身孕的嫔妃。侍奉圣人的嫔妃们自然都是品性高洁的,宫里的主子们体面尊贵,怎么可能做出这样恶毒、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来呢?
内侍监审出缘由,已将涉事的宫人杖毙,圣人亦有明旨,凡侍宴者皆杖百,发落入暴室。圣人又流水似得赏了无数奇珍异宝到延庆宫,其中还有一把唐代制琴名家雷威所出的“春雷”,为世人极尽推崇的名琴之一。
闻得此事的嫔妃们一边静默于宫闱阴私,一边又暗暗嫉恨圣人对忻婕妤恩宠,还要装成十分关怀沉痛的模样,仿佛对忻婕妤失了胎儿感同身受。
这一日圣人在重华宫用过午膳,皇后便亲自去了延庆宫探望。嫔妃们闻风而动,自然纷纷奉上表礼亲去慰问,林云熙也不得不随大流。
进了延庆宫,只觉得私下冷清了不少,连殿前的落叶都无人打扫。廊下的牡丹芍药都是奄奄的,花盆里还长了杂草。林云熙微微对碧芷做个手势,碧芷心领神会,默默退去和延庆宫的宫人们打招呼说话了
忻婕妤所住的兰溪堂里已十分热闹,皇后坐在忻婕妤榻前,拉着她的手低声说话。敬和夫人、婉容华等也在旁作陪,偶尔附和几句。
忻婕妤靠着软枕,盖着厚厚的锦被,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说话有气无力,神色郁郁而阴沉,眼睛都是肿着的。
众人见她来,纷纷起身行礼。林云熙向皇后低身一福,笑道:“皇后娘娘颐安。”皇后颔首一笑。
忻婕妤忙支起身来,软绵绵道:“见过昭仪,恕妾身失仪,不能向昭仪请安。”
林云熙笑着安抚她躺回去,“你身子不好,就别见外了。”
一旁的宫女玉秀给她添了位子,奉上茶水,众人又坐下来说话。皇后只一味关怀体贴,嘱咐忻婕妤要好生调养,微微叹息道:“你还年轻呢,千万别苦了自己,要好好养着。女儿家的青春年华就这几年,若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忻婕妤勉强一笑道:“谢皇后娘娘关心。妾身明白。”
林云熙唤来青菱,指着她手中捧着弹花织锦的三幢礼盒,对忻婕妤道:“我也不知你缺什么,恰得了两支野山参,送来给你。”
敬和夫人笑道:“还是昭仪贴心。野山参最是滋阴补元,婕妤身子虚,吃这个最好了。”
忻婕妤方露出微微温和的神情,“昭仪有心了。”
没一会儿,丽修容也到了。她素来与众人不甚亲密,即便出手十分大方得送了半斤血燕,也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好生保重。”
忻婕妤倒不在意,轻声谢过。
皇后含笑道:“可不是?咱们都念着你,圣人心里也记挂得很,日日都要垂问。圣人这般宠爱你,等你养好了身子,何愁不能再给圣人添个皇子?”
忻婕妤脸色更白了一分,猛地别过头去扶额喘息了一阵。皇后等人不由变了颜色,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忻婕妤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又像是极为不适一般,勉力道:“妾身身子不爽,失礼了。”她捂着眼睛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她身边只留了两个宫女,连年长的嬷嬷也没有,急忙奉了药给她用下,又服侍她喝了半碗热水。
众人见她面色灰白,十分疲惫,不好继续打扰。皇后宽慰她道:“圣人知道你心里难过,已严惩了浮云殿的宫人。待你出了小月,还要给你晋封呢,莫再伤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