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云旨记得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喜欢金灿灿的颜色,也不喜欢金饰,英枬的梳妆台上有银有玉,唯独没有金。
也因此,城主府内外都没有用得上金的地方,院子里的园林摆设与胤城的奢华格格不入。
英枬出手大方,也没有个专门的账本去计算她的金库嫁妆,就连澧国要与别的国家打仗,也时不时伸手朝城主府借金子,自然,那些借出去的金子没有再还的道理,可英枬也没有半分心疼。
幼时的隋云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何不喜金,明明胤城上下处处可见金灿灿的摆件,首饰店里也都是金镯金钗,这都是英枬施恩的结果。有一年英枬生辰,隋云旨自描了花样,特地让人打了一对金镯子给她作生辰礼物,那漂亮的镯子从红绒布中取出时,英枬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起来。
隋城主蹙眉,英枬说喜欢,收了镯子也不见戴过,隋云旨想不明白的事,在她死后才有了答案。
那对金镯子,是英枬遗物中最亮眼的,其他朱钗宝饰都有佩戴痕迹,多少旧了些,唯有这个被她压在厚衣下的箱底,从未取出,又被好好珍视。
英枬死了,死后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化身成了巨蟒,泡在雨里几个时辰。
隋云旨无法及时处理她,只能锁上繁花小院的月洞门,将隋城主带回了屋子里,急匆匆地出去寻大夫。
英枬和隋城主本就决定今晚对阿箬动手,早早将府里的人遣散出去,只等万事落定后离开胤城,使得府上一个差使下人也没有。
隋云旨挨家挨户地敲门,好在有年迈的大夫起得早,撑着油纸伞冒着大雨,被隋云旨拽进了城主府,一路带到隋城主的床边时,大夫的半身都湿透了。
大夫给隋城主瞧病,隋云旨多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顺便照看隋城主,自己趁着天还未亮再度回到了繁花小院,打开院门后,隋云旨望着英枬的尸体出神。
大雨转了小雨,雾蒙蒙地从天上飘下,隋云旨浑身湿透地跪在地上,他才知道原来竹屋下有蛇窟,才知道那株槐花树的树根旁石块压住的深洞便是地穴的出入口。他取了工具一边哭一边挖已经被阿箬施法破开的泥土,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再嚎啕地将英枬的尸体埋在了里面。
蛇身冰凉地卷曲在泥坑中,周围的花凋谢的凋谢,破碎的破碎,整个儿小院也不复往日。
隋云旨将英枬埋了,又重新给月洞门上锁,原是一场给他母亲办的假丧,却没想到引魂幡未撤,英枬真的身亡了。
回到隋城主的房间里,一把年纪的老大夫焦急地来回踱步,见隋云旨像是泥里打滚了回来似的,弄得一身脏兮兮狼狈不堪,气恼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提了隋城主的病情。
他说隋城主伤心过度,损了心肝才会呕血,便是买了最好的药恐怕也活不过几年。
隋云旨在听见老大夫说这话时,脸上木木的,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喉咙发着疼,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连衣裳都来不及去换便按照医嘱去城里抓药,买了药回来,老大夫见他魂不守舍的,便叹了口气,留下来给隋城主熬药。
时间匆匆,雨未停,天已亮。
老大夫给隋城主针灸后,便让隋云旨喂他喝药,两人忙活了大半天,隋城主才慢慢转醒。他醒了头脑也是混沌的,双眼好似看不见般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嘴唇颤了颤,唤了一声“英枬”。
隋夫人大丧这几日,城里的人都是知道的,他们往日之见隋城主与城主夫人感情深厚,却没想到二人成婚几十载,还能有那般舍生忘死的情谊在。
一声叹息,让隋云旨回了神,他对老大夫道谢,想送他出门,再招几个下人回来。
城主府里引魂幡被雨水打湿,满地未来得及收拾飘零的纸钱,还有空荡荡的长廊与九曲桥,让往日热闹的府邸看上去冷清且寂寞。
隋云旨送大夫出门时,才终于看见了胤城的变化。
一夜之间大雨好像洗去了城中所有金色,那些金漆斑斑驳驳,整个儿城池都像是百年容华一朝散尽,不过短短十几个时辰就让它变得苍老了起来。
城中众人疑虑重重,惊奇不已,面对凭空消失的金子和钱财,家家户户出门说谈,街巷内挤满了人。
有人说昨夜那一场下的是酸雨,幸好没人出门,否则被那雨碰上了,必会脱一层皮。
隋云旨手上握着一锭金子,穿梭在杂声不断的人群中,昨夜的那场雨在午前便停了,而他一身脏乱的衣裳始终没换,披散半干的长发,玉冠歪戴,锦衣华服上满是泥点,那些泥点还掩盖了部分他埋英枬时沾染上的血迹。
他的身上是脏的,臭的,胤城的街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还要狼狈落魄的人了。
往前推几十年,胤城贫穷匮乏,人人都吃不饱饭,短短几十年的变化,让胤城再无一个穷人,就是在客栈里打杂的小二怀里也能随时掏出几十两银子来。
隋云旨曾与他们一样,这一刻却像是身处于同一条街道的不同时空里,格格不入,听不见人声,唯闻自己的心跳。
他兜了一圈,带回了几个下人和一些隋城主亲养的侍卫,他们见到隋云旨的样子满是担忧,跟着他去城主府善后。
隋城主醒了,还要用药吊着,隋云旨每日便带着几个亲卫去那种满繁花的小院里修葺整合,将毁掉的花重新补上,再去外寻一株与院子里被大火烧死了树根的槐树一般大小的回来种上。
两天的时间里,隋云旨和亲卫把英枬小院里所有不能要的东西全都清了干净,看着空空荡荡的院落,隋云旨的心里却很平静,他的心脏似乎因为疼了太久而麻木,再回忆起这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事,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