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畏惧文沐比较起来,土娃似乎更加害怕她,瘦瘦干干的半边小身子已经闪进屋里,才不安地说道:“娘,娘……”他突然张开嗓子嚷道,“娘!”清脆的童音又尖又厉,震得两个大人耳朵嗡嗡乱响,都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那女人的面孔一下就黑了,冲过去扬起胳膊就想打那娃娃,却被文沐不动声色地抢上一步,把她拦在背后。
薛三娘很快就回来了。儿子求救一样的尖叫声让她心乱如麻,根本没来得及留意门口站着的是什么人就先去看顾土娃,等确信儿子没事,她才顾上招呼两个大人。
“二姐,”她亲热地喊了厨子的女人一声,然后又对满脸惊愕的文沐说,“文家大哥,你怎找到这里来了?”
文沐怎么都没想到厨子的小妾竟然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姐姐,他还以为三娘是和毛厨子沾亲带故哩,谁知道……因为惊讶,他急忙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胡乱地点头支吾了一声,慌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薛二娘先把手里的口袋递给妹子,冷着脸说:“这是那婆娘让我给你捎的一点粮食。”三娘把湿漉漉的两只手在衣襟上抹了抹水,接过口袋望了一眼,喜得眼睛都眯起来,说,“又让你们操心了,我这当妹子的……”她姐撇着嘴说,“是那婆娘的意思,你不用感激我。”三娘把口袋拎进屋里,一转眼出来时手里已经拿着几双新纳的厚底布鞋,对她姐说,“我在你们门上住,平日又得大哥大娘还有你的照顾,也没什么好报答的,就抽空做了几双鞋,刚说给你们送过去,恰好你就来了一一正好,免得我再跑一趟。你给他们带回去。合不合好不好的,都是妹子的一片心意。”一面说,就用一块麻布把几双鞋都裹起来。“那个鞋面上绣福字的是给你的。你有身孕,跑走道路不平硌脚闪着,我多纳了两层底子,你回去试试,不好就告诉我,我再给你做一双。……我把生土娃时在长生娘娘庙求的签子也缝进去了,这回你一准生个大胖小子。”
薛二娘听妹妹这样说,咬着嘴唇半天没说话,低头接了包裹,沉默了半天,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突然抬起头,说:“我上回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笑容一下就僵在薛三娘脸上,她黑红的圆脸蛋也蓦地变得就象腊月里飘洒的雪花一样苍白,嘴里却笑嘻嘻地说道:“上回?你上回说了啥事?”
“就是王铁匠续弦的事!”薛二娘恼恨地瞪了妹子一眼,说“人家又央告人来毛家门上提这事了。那死鬼是个不当家的,又有死婆娘在背后撺掇,我快拦不住了。王铁匠说,只要你愿意把山娃送人……”
薛三娘抠着手指头,半晌才说:“你们容我再想想……”
她姐打断她的话说:“你还有啥可想的?王铁匠虽然岁数大了点,但是家里上没老下没小,你过去就能当家作主,有哪点不好?女人家这辈子不就图个安稳日子?你进了王家门,吃不愁穿不愁,哪样不比你现在的光景强似百倍?就说你舍不得娃一一你岁数不大,身子骨又健硕,以后还能生养不是?过一两年你再给铁匠生个儿子,他还不得把你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到时……”
文沐在旁边不安地咳嗽一声。
薛二娘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不相干的外人,就赶紧煞住话,改口说道,“这事回头我和你细说道理。这老兵,……他说是来找你的。”
三娘难堪地问文沐:“你找我有啥事?”
文沐比她还要尴尬。他是来感谢三娘救命之恩的,谁知道竟然会撞见这样的事情?虽然他听到只是两姐妹之间的只言片语,但他要是还不明白薛三娘投亲之后的遭遇,那他不是白活了这三十多年?唉,看来三娘的悲惨遭遇远远不止是男人横死在草原上,如今她的狠心亲戚们还要把她和娃娃分开……但是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不好插嘴,就取下褡裢对三娘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送点财货过来……有点少,你别嫌弃,怎么说都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无比要收下……”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一路的腹稿这时候竟然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感激话。“钱不多,你先使着,不够和我说,我再想办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三娘很爽快就收下了钱。虽然在她看来,落难途中救了文沐的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文沐送来的钱却正是她眼下最急需的。她一面对文沐说着感激话,一面把他送来的铜钱分了一半给她姐。薛二娘不肯要,还被她一顿抢白:“我和娃娃在你们门上扰了那么久,连平日的油盐酱口粮衣服都是你们在支应,送两贯钱也是该当的。另外一贯是我这当妹子的给我姐的。你家里的事情我知道,你手里也点钱,也能派点用场,不用什么事情都找大娘商量……这钱先放我这里,回头我过去时再给你捎去,免得让大娘看见又说三道四地不清净。”
妹子的仔细和体贴让薛二娘既感动又羞愧,低下头直抹眼泪,也让文沐觉得心口堵得慌一一三娘自己都落到这般田地,还惦记着别人……
他没在雁凫呆多长时间就和三娘告辞了。回军营的路上,三娘憔悴的模样还有她凝视着娃娃时的深沉眷恋,总是不停地在他眼前闪动。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帮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单是为了报答她对自己的恩情,而是他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和责任……
第二天,他请了一整天的假,跑到燕州城里找商成。
可他兴冲冲地跑到提督府,却在守门的卫军那里听到一个坏消息一一商成不在燕州!
他很想知道商成为什么不好好的呆在提督府,却偏偏要朝外面跑?他更想知道商成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又要去多久?可他心里再是着急,也不敢朝把门的军士发问。他知道,要是他敢胡乱打听燕山卫的提督去了什么地方,就算当场被这群兵乱刀砍死,也是他自己活该……
他回到军营之后,就听说了一个更令他坐立不安的消息一一返回中原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第一支队伍后天早晨就出发;他的名字很走运地出现在这支队伍的名单里。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走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