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被列为对比示范村,刘家村立刻就出了这样一起恶性案件,吴兴县官衙这几天的氛围都很低沉——刘四嫂机灵,黄富还来不及跑就被人来了个瓮中捉鳖,此案案情简单,侦破迅速,尸体也很快就被打捞了起来。但后续的处理依然相当棘手,不但为刘家村多添了几个让人心头发凉的传说,也让金主任显得有些尴尬了。
“你当时可在呢?他们放水找尸体的时候?”
“可不是在呢?臭得要死!天气这么热,三天就泡胀了,还有鱼腥味,简直!”
在回廊下,几个吏目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村民都恼火呢,先他娘栽进去,那年池塘里的鱼都没人敢吃,现他又把人按在鱼塘里,这已经是连坏了两年的收成。村里人都气。”
刘家村以及附近泉村的农户,对买活军的分田政策的确都产生了意见,在黄富杀人案后,这意见仿佛找到了凭依,一下便沸腾了起来,大多农户都找到村长反映自己的情绪,甚至还有些胆大的形成书面意见往上呈递。农户们的意见是很统一的,那便是这起恶性案件正是由于新的分田政策带来的结果,如果买活军不给女娘确田,那就不会滋长刘小玉的野心,也就没有黄富杀人的事情了。
任何一个政策出了岔子,难堪的自然都是推行者,而金主任的尴尬便在于,她虽然有权推行新政策,但却又无权封了众人的口,这一点是县衙中哪个主任都做不到的事,甚至连堵住消息的源头都做不到,黄富落网之后,很快便开了口,咬定了自己是因为刘小玉把自己的老母亲推落池塘,有了这一层怨气在前,而当天刘小玉又要和他离婚,嫁去泉村,并说自己早和泉村的一名男子有了奸。情,这才血涌心头等等。
由于他是先落在村长手中,第二天才被扭送到县城,当晚在村中的说辞早已流传了开去,并引发了许多后续的影响,第一个是泉村和刘家村的关系变得紧绷,刘家村里颇有一些人认为泉村人风气不正,拐带了他们的妇女,而泉村人则愤慨刘家村的人给他们头上泼脏水,本质上还是嫉妒他们泉村是新式农具的试点,而且所有女娘都可以被介绍出去做活赚钱。
第二个,便是刘四嫂提出要和刘老四离婚,因当晚黄富是去说服刘老四和他一起投奔‘南面的英雄’,去南洋闯一闯,而且也承认了自己想说服刘老四杀妻作为入伙的保障。有这么一出在,刘四嫂不敢再和刘老四一起生活,她因为无娘家可回,当天便收拾行囊,带了两个孩子,村人一起进了吴兴县,但却并未跟着村人一起返回,而是请买活军做主,单方面离了婚,带着孩子连夜就去了云县。
这件事刘老四当时是不知道的,他也被一起扭送了县衙,不过不论怎么说,黄富还没怎么说服刘老四,人就已经被抓了,这是判不到刘老四的罪的,他被放回村里以后,发觉家里的细软被妻子席卷一空,当即便大吵大闹起来,口口声声只说买活军诱拐了他妻子,要买活军赔他一个。
李村长几番规劝,刘老四压根不予理会,他只好往上汇报,当下刘老四就知道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因为寻衅滋事,他重新回到了县城监狱里,等待六姐的判决。但刘家村的村民,对黄富被抓倒没什么说的,杀人者肯定是要进去,对于刘老四的就擒,则普遍报以同情的态度,认为刘老四不过是说几句难听话而已,任是谁遇到这样的倒霉事,恐怕也是要说的,就这样便被关了进去,老爷们未免也太严苛了。
刘家村的情况,就叫做‘人心摇动’,除非把整村人都关起来,否则压根便无法制止,而受到这一连串事件的影响,村民普遍不愿让自家的女眷出去做工,更别提确田了。李村长更担心黄富事件再度发生——村民们现在已经知道出去做工的收入,更知道到处都缺工人,又见刘四嫂离婚离得利落,很多和刘四嫂一样,在家里过得并不如意的农妇,私下便有些蠢蠢欲动起来,而感受到这些情绪的男丁们便又对她们进行了更严格的行动限制,现在连每日晚上妇女们聚在一起听书的集会,都有许多妇女不能参加了。‘女人凑在一起就会惹是生非,心就是这样变野的’!
毫无疑问,刘家村现在的民风很不对,农户们对买活军的官吏没那样信服了,甚至隐隐有了对抗的念头。这在吴兴县倒也不令人奇怪,因为本地产粮,原本的日子过得也没那样坏,农户们自己有些底气,对买活军的到来本也就没那样的感激。
这让靠着买活军上位的李村长很焦虑,也让县衙中的农业办公室仿佛处在了风口浪尖,其余科室的同事过来闲聊时,语气仿佛总有些怪怪的,像是等着看热闹。对此,众吏目反应也各自不一。
张文因为来的时间短,年纪也小,倒没什么朋友,还是继续做自己的事,私下如何关心金主任,这是他们两人自己的事。钟勤快是若无其事的,并不忌讳和旁人谈论刘家村的案件,“越是如此便越要做出大方的样子。”
李小青这几日情绪都十分低沉,眼眶时常是红肿的,因为她是负责和刘家村联络的吏目,之前正是她在夜晚的妇女集会上详细地叙说了出外务工的细节。对刘小玉案,她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自责,虽说她也说不上很喜欢刘小玉,但不论如何,她总不该这样死掉。——由于刘小玉案和钟勤快说的案例非常相像,她如今在钟勤快跟前还仿佛更低了一头。李小青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钟勤快了解民间百姓,而她也在反省自己是否‘坏了买活军的大事’。
金逢春走进办公室时,见到的就是三张表情各异,但却都有点颓丧的脸,她若无其事地道了声早,“都在想什么呢?”
“主任。”
“主任!”
三人不觉都站了起来,因金逢春之前又赶去云县汇报工作了,出差了三天,这算是小别重逢。“这就回来了?”
“主任,六姐怎么说?”
李小青迫不及待地追问了起来,张文一贯的沉默,面上的关心是最真切的,而钟勤快还是以日常寒暄为主,给领导留足了地步,金逢春眼光在三个下属脸上扫过,点头说,“大家都准备一下,今天一起去泉村和刘家村公干,一会还有更士、兵士兄弟们和我们一块去。”
现在县衙中,有编制的吏目和从前比要多了许多,无编的也不许和从前一样,吃‘傍边饭’,以前一个县衙就二三个捕快,十余名衙役,每个捕快下头各自都豢养了几十帮闲,现在则反了过来,光县城的警察就招了一百多,这些警察平时也很忙碌,若是人手还不足,便可征得县长与本地主管军官的同意,临时借调本地的军士。
买活军的兵士到底有多少,具体数字不是小吏目们能知道的,吴兴县这里常驻着的便有三百兵——个个都是能战敢战的好兵士,每日一操,闲来无事还要上山剿匪。说句难听点的,只怕连延平府都没有能和这三百兵抗衡的能力。一听说兵士也要一起去,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知道要有大场面了。也不敢多问,慌忙托人去带话,让原本要去的村里那些农民们不必空等。
各自又都收拾了些食水,便被金逢春领着,在城门口汇合了二十多人的队伍,因为城里一时也没这么多驴,众人都是步行,走了大约三个小时,日上三竿时,前头刘家村已是在望。
此时正是饭点,天气已炎热起来,田里的第一茬活计是已经做完了,第二茬则要等傍晚太阳西移后再去,村民们都回家做饭,村里炊烟处处,李村长正候村口社树下,身旁放了两个大桶,装的都是盐糖水,众人一路走来汗流浃背,正好在树荫下歇脚,各自从怀里掏出干粮,配着盐糖水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