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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黄太太揽事(第1页)

如今的富贵殷实人家,出门在外时都是要带‘路菜’的,也叫做坛子菜,一个个玲珑的小坛子里装着各式的菜肴,总以咸、油为主,这是为了不易腐坏的缘故,况且在旅途中饮食难免粗陋,油些也好下饭。黄大人常年走南闯北,黄太太也是家学渊源,自幼便瞧着母亲给家中亲眷预备坛子菜——哪怕是家庭成员没有被派去外地驻守,武将家庭也很习惯以这些菜肴互相赠送,这是小圈子里特有的习俗。

因此,准备是做得很充分的,听说要走长路,还在武林时便先把这些都预备下了,也可谓是兼采了各地之长,坛子里有武林这里有名的卤鸭,只取了胸脯、腿肉,剔了骨头,另外油炸过了,干干地叠在一起,用饭时取出两块便可佐餐。有湘西的外婆菜:梅干菜、刀豆、干豇豆都切碎了,因为都是干菜的关系,干巴巴的炒在一起,冬日一两个月也不会霉坏。还有京城的八宝咸菜,是王大珰赏赐下来的御膳房手笔,风味比六必居更好。又有鸡肉、鹅肉拌炒了十余样干菜做的杂鲞、在海边买的干鱼鲞——这倒是生的,要用时只要有热水,要炊火做饭的,放在饭上煮熟,一整锅饭便都又咸又香,若是能够接受海鱼的腥味,这倒是下饭的恩物。

从武林出来,走了近十日才到海宁,虽说夫妻二人嚼用有限,但到底还带了五个下人,出门在外,短暂离开原有的社会秩序,有时主从之间的差距会因此减小。主人大鱼大肉,仆人干咽饼子,哪儿也没有这么办事的,因为此前住在河船上,每日都有鲜鱼卖,不过是要咸菜配饭吃,因此别的还好,外婆菜和八宝咸菜倒是耗用了不少,到海宁之后,少不得又忙着去本地的铺子里买了两斤卤豆干,十斤咸菜,都装在荷叶包里,黄太太取出餐盒,将各色路菜咸菜都夹取了一些,让婆子捧到隔壁去,过了一会,对方也还赠了半只盐焗鸡、一小碟梅干菜扣肉,一小碟红烧蹄髈,还有垒得高高的两叠梅干菜酥饼。

这倒都是南方常见的路菜,黄太太笑道,“不得了,太大方了,倒是我们偏了。到了地头再好生设宴道谢罢。”

说话间,婆子已去一层甲板取了晚饭来,船舱里上船就发了票,饭菜是凭票领取的,一人份的晚餐是两个杠头烧饼,一碗稠粥,一碟豆芽,一碟炖豆腐。黄大人道,“也是实在。”

这烧饼一看就知道是岸上打的,大批量地送来船上,只有海宁这样有私港的城市才有这种北方的食物流传,第一是有面粉,第二是这种面食可以做得极其干燥,放几个月也不会霉坏。是很受到船家欢迎的,沙船还好,都在近海航行,过几日便可停下补给清水,这些福船一出海就是几个月,靠岸机会不多,又要存货,又要存饮用水,空间非常有限,不可能携带米粮,因为那还要耗用水去做它。除了这种杠头烧饼之外,还有炒熟了的面粉,也受到船家的欢迎。

至于豆芽,更是必备的,这在沿海水手中几乎已形成了一种信仰,别的可以不吃,豆芽却是一定要吃的。据说这种食物为妈祖娘娘所喜,常吃豆芽,百病不侵,而黄大人在临城县时偶然间学到了另一种道理,那就是人要生存下去,必须要摄入各种维生素,豆芽是所有富含维生素的植物中,携带成本最低的一种,只要带了足量的黄豆,就可以按时发芽食用,可以有效地减轻载重负担,避免坏血病的发生。

这一餐食物对黄大人夫妇来说,当然颇为潦草,他们也有许多充足的准备可以加餐,但对其余乘客,尤其是那些女童们来说,就是唯一的口粮了,这样的供给已算很充足。黄太太取出一个盘子,夹了些豆干、咸菜,又夹了一坨外婆菜,一坨杂鲞,让佣人们自去分食配饭,自己将坛子菜归置了一番,箱笼锁好。捧着一个食盒,黄大人在后头也端了一个。两人一起走出房门,黄大人笑道,“太太,可还有往日身手么?”

从客房去到楼上的露台,要走到走廊尽头爬绳梯上去,若是一般的女眷压根就办不到,更不说手里还捧着食盒了。黄太太白了丈夫一眼,左右张望无人,便将裙裳撩起,掖在腰间,将食盒磊在黄大人上头,自己后退几步,一个纵跃,手扶一条缆绳借力,无声无息地便翻上了露台。探身下来取走食盒,黄大人微微一笑,也跟在她身后翻上露台,笑道,“娘子好身手,愚夫自愧不如。”

黄太太道,“愚你个大头鬼呢。”

这露台平时不太有人来,是备着海战用的,上头垒放着许多木箱,还有几门红毛大炮,此时天气还有些冷,二人端着食盒,在大炮边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摊开油布挨着坐了,食盒便摆在木箱上,此地视野开阔、空气清新,令坐了十几日船的旅客精神为之一爽,两人先喝了几口热粥,黄太太掰开烧饼,沾着红烧蹄髈的汤汁送入黄大人口中,笑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把我带到这里来,有什么话不如等到地头再说。”

黄大人带她去买活军治下,自然不是纯粹的送去做人质,这一点夫妻两人心中都是有数,只是一路人多口杂,黄太太这也是提醒黄大人,此处尚还不是说话的地头,黄大人道,“正是有事要请你做个说客。”

便将吴老八的烦恼和黄太太如实道来,因为黄太太不熟悉买活军的规矩,又要从头开始介绍,黄太太听着故事配饭,也是兴趣盎然,杠头烧饼不觉都吃了一个半,黄大人这才堪堪讲完。

此时豆芽菜已凉透了,但好在其余路菜本也就是冷的,黄太太把塞在自己怀里暖着的烧饼递给丈夫,催他快吃了几口,方才评价道,“从前在武林,只知买活军治下产上好的盐糖,今日听你说了,才晓得天下间竟有这样稀奇的事。没料到他们男儿郎剃了青头不说,连女孩儿,光头也是说剃就剃。”

黄大人想到自己被迫剃光头,出来见到一群光头旅伴的往事,嘴角抽了一下,强笑道,“是以咱们在路上可得多注意着,这才能保住头发。”

经过一年,他的头发是长出来了,但还不算很长,黄太太此时方才知道剃头的原委,不由也摸了摸自己的头,不过他们这样出行,虽然和平时比也算是不便吃苦,终究又要比翻山越岭的私盐贩子好上太多了,驱虫的药物更是早早备好,坐河船时取水方便,还要烧滚了水去烫床板,因此暂未染上虱子跳蚤,头发目前为止还是安全的。

“他们那,女儿家也都只穿裤子?视如平常?”黄太太倒不怎么在乎头发,反而很有几分好奇,“短发练武倒也方便呢,是有道理的,冬日练武出汗,不洗一股味儿,洗了又怕着凉。这些规矩——虽然面孔不太好看,但倒都的确有用的。”

又问了陆大红的长相,黄大人如实描述,黄太太道,“有趣,这买活军里有趣的人极多——那擒了你的陆大姐,这且不说了,自然是奇人,这吴老八也是有慧眼的,世上男子爱色的多,那个周小娘子,方才你们在一层甲板上时,恰好我也看了一眼,倒不算花容月貌,但也是个清秀佳人。吴老八不为她所动,更仰慕陆大姐——你说实话,陆大姐相貌和她比如何?”

黄大人道,“这是各花入各眼的事,我怎么好背地里评价旁人的长相,只能说如今世人看来,自然更取中周小娘子,陆大姐常年寸头,这就不是寻常人能接受得了的。”

黄太太促狭笑道,“那在你看来,我比她如何呢?”

黄大人被陆大姐所擒,而且陆大姐还下令拔掉他的裤腰带,不管当时事实氛围如何,这些话流传出去都是有桃色味道的,官员睡服妙龄女匪什么的,一向也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话本题材,黄太太有此一问不足为奇,若是问也不问,黄大人倒要纳罕了。他左右一望,见四周的确无人,便将黄太太揽入怀中,笑道,“在我心中,自然只瞧得见夫人一人,旁的女子长什么样,为夫压根就没有留意过。”

其实黄太太也是自知,自己的相貌只能算是中平,哪怕明知甜言蜜语当不得真,她心里也是甜甜的,再者黄大人在如今天下的确算是极难得的好男儿了,两人成亲五六年来,因为聚少离多,膝下犹虚,不乏有同僚上官示好赠姬,均被黄大人随意打发了。

若说是全为了夫妻之情,那就不算是太了解黄大人了,多少也有黄太太娘家强势的缘故,黄大人是个最妥帖的人,任何事情都做在头里,他靠着黄太太发家,便自然不会让她有丝毫的不快。黄太太知道自己这个夫君,心中一多半都是天下,都是他的公事,于女色上着实十分淡泊,也并未真正担心他和陆大姐闹出什么缠绵悱恻的□□,一心还在琢磨只言片语中透出的那片崭新天地,越想越是心潮起伏,不由试探地道,“买活军行事如此霸道,我既然是人质,也只能婉转俯就,到了那处,只怕也要被强着去上所谓的扫盲班,扫盲班考出来以后,怕也是要被迫着去做事的罢?”

黄大人看了她一会,掌不住笑了一声,方才沉重道,“自然是,我假意归顺谢六姐,彼辈多疑,自然要百般试探我是否真心归顺,便只能劳苦夫人了。”

黄太太差些欢呼起来,心中对丈夫的爱意,近乎于无穷,忍不住一把抱住丈夫,往他怀里钻去,倒是黄大人闹了个大红脸,忙道,“夫人,夫人,船头有瞭望台!”

黄太太是将门虎女,兴致来了哪里在乎这些,钻在丈夫怀里撒了好一会娇,方才笑道,“我如今真谢谢我爹——相公,你对我可真好。”

这两句话粗听费解,细想之下,自然是因为岳丈大人慧眼独具,选中了黄大人这个爱婿的缘故。黄大人也不觉莞尔,虽然不敢在公开场合过分亲昵,但还是借着披风遮掩,握住了黄太太的腰,笑道,“我还有一番话要嘱咐你,我们此去敌境,固然是要处处小心,但也要不负陛下、九千岁、义父等对我们的厚望,买活军治下犹如铁桶一般,情报是极其难得的,谢六姐信用的多为女娘,而我因为是男儿身的缘故,自然不好往前凑去。”

“况且,我要奔走外务,留在这几座城池的时间并不是很多。我知道你贤良淑德,在外抛头露面是委屈你了,但既然到了那里,代表的便是我们厂卫家女娘的脸面,可不能让买活军的女娘小瞧了去,虽不说是事事争先,但也要让他们知道,咱们厂卫的女娘也是出得厅堂,万事都不弱于人。”

“倘有机会结交买活军的女娘,也不要错过这样的机会。务必要在买活军内,埋下一批暗地里忠于厂卫的钉子。为此也不妨诈做欢颜,与她们周旋敷衍,甚至是假意屈从,敬拜谢六姐,也是顾不得的。”

“我知道这样委屈了你,只是你我世受皇恩,此际不当计较个人得失,为九千岁抛头颅洒热血,也是在所不惜。我事前亦已和义父打过招呼了,你到了买活军治下,自可放手而为,可明白了?”

夫妇二人心知肚明,在武林的家人中,已有厂卫掺进来的沙子,而如今这些随身近侍也很难说是能完全放心,便在此处,说话也是滴水不漏。但黄大人的用意,太太已是尽知——黄大人如今受到的监视自然比太太更严,而且他说得也对,自家要在武林和衢县之间来回,倘若有心投靠买活军,在买活军内不可没有人脉,这些事交给黄太太来经营是再好不过的了。

此时知道丈夫已为自己打过了伏笔,可见对自己素来的品性是何等了解,又对自家的能为有多少信心,黄太太心中实在欢喜,面上却自然不露分毫,和黄大人一唱一和,说得严丝合缝,也不管有没有人在看,反正演一出戏便是了。他们现下坐的便是自家房顶那一块,木板房又多缝隙,可传声,说不准就落到了楼下那几房下人的耳朵里呢?

此地仍不是彻底长谈的所在,二人说到此处,便不再往下说了,而是又说起周小娘子一事,黄太太道,“我自然知道该如何劝她,你放心好了。不过,以我所见,此事倒未必能成,一来吴兄弟心底喜欢买活军那样的女娘,这是不好勉强的,二来,我看那周小娘子不是自立的人,若她知悉其意,晓得吴兄弟希望妻子出去做事,很可能便会换个人依附。不过既然你应承了此事,我便尽力施展,总不叫她在船上谈定亲事便是了。”

二人边谈边吃,就着咸滋滋的炸卤鸭吃杠头烧饼,有这咸味油香做引子,那硬实的烧饼在口中慢慢咀嚼着,嚼头中更显出了一种别样的甜来,这种有嚼劲的烧饼,不像是南方人爱吃的油酥饼,但却是北方人喜好的主食。嚼了一会,喝一口温水,只觉得再来一根大葱便很有风味了,可惜此时没有,只有外婆菜和红烧蹄髈。

路菜为了下饭,做得很咸,一顿是吃不了多少的,饶是夫妻两人都练武,两个食盒内也还余了不少,二人回房之后,黄太太将余下的残肴分给下人们吃,那两个长随早等在那里,此时天色已晚,屋里有个烧蜂窝煤的小炉子,他们将晚上没吃完的烧饼放在炉子边烤得又热又软,沾着筋头巴脑的油汤大吃大嚼,又偷偷地喝几口烫得滚热的烧刀子,黄大人夫妇并不阻止,这些下人夜间只能睡在地板或箱子上,铺盖太薄,那风吹入骨缝,冻得浑身疼,不喝几口酒是很难抵挡的。

便是黄大人夫妇,夜里也睡得不舒坦,因为人员多,怕舱内空气污浊,也怕炉子烧闷了出事,因此必须开一线窗户透气,海风夜里直吹进来,也觉得罗衾湿寒,二人只能彼此搂着取暖,第二日起来都觉得腰酸背痛。在船上水还难得,除了主人家以外,下人都是不洗脸的,便是黄太太也只能打一点热水,刚够打湿帕子擦脸便止了。余下的热水还要饮用——取水也要靠水票,是没有得多的。

出门在外便是这般艰难,一早收拾停当,黄大人便约着王老爷又去甲板上晃悠了,这样舱内才多些空余,没那么气闷。黄太太去隔壁拜望了王家女眷,因太夫人在,自然打点起礼数来,回到房内也来不及歇一歇,便派婆子去请周小娘子,和她说了半日。

周小娘子听她说了这些,虽然半信半疑,但因为信服黄太太的气派,倒也应承了下来。只是不免也诉苦道,“不是妾身不肯出去做工,只妾是在名声上吃过亏的人,名声杀人,犹如毒蛇,个中滋味只有奴自家知晓,不幸又有几分颜色,这便是招祸的根源,自先夫离世之后,村中的青皮流氓便日夜前来滋扰……”

说到这里,双目不由红了,也不愿再说下去,只哽咽道,“妾身一介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深居简出,防着那杀人的口舌,再者,我这两个儿女年纪幼小,一日都离不得人,实在也是没有办法……”

黄太太一生都颇为顺遂得意,自己是最要强的一个人。自然不免小看了他人,原本对周小娘子还有些不以为然,此时见她落泪,又转了心肠,也为她叹息道,“确然如此,这样的麻烦实在难以避免——这船上都是来投奔买活军的人,便是那些买活军的兵丁,多为男儿,对这些事所知也不清楚,你先不着急,等我们到了云县,你若不好问,我来帮你问问,女眷们做工时该如何防止这样的滋扰和议论。”看小说,630book。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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