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内。
崔季明正躺在床上发呆。
她回来之后,将言玉一事如实禀告,崔式将扇子一下一下往手中敲着,听她说完。
“阿耶,我们这算不算养虎为患。”崔季明道。
崔式半晌才开口:“这虎,不是我们养的,他只是呆在崔家而已。其实想来,不论是当今圣人,抑或是我,每个人都难免要给上一辈干的屁事苦心劳力的擦干净,我也不例外。只是有时候,这亡羊补牢,补到几乎家破人亡,我也曾恨过。”
崔季明:“阿耶是认为祖父带走了言玉,才招来的祸患么?”
崔式不只是点头还是摇头的晃了晃脑袋:“他一直就是个我赶不出家门的丧门星,如今又伤了你。季明,我只盼着自己有生之年能把自己干的事儿给拾掇干净再断气,别让你也来重复我做的事情。”
崔式变得比之前更缄默。他向来是如此,真难受了从不说出口,崔季明想起当年阿娘去世时,崔式也是只字不提,半年以后才第一次痛哭出声。他甚至没有□□慰她,更没有抱着大喊“命苦的我闺女啊”,就跟平时一样过着他的养老生活,顺便告诉崔季明他升职加薪了。
崔季明走进了院子,却发现桌角和其他尖锐的位置都包上了一层软垫,所有的门槛外都装了个小小的木制斜坡,下人们白日里行走时都在身上挂了铃铛。
所有人都没有说太多,这个家仿佛以前就是这样。
崔舒窈似乎掉了眼泪,却又缩了回去,只抱了她半天,用尽这丫头能知道的最恶毒的话在骂罪魁祸首。总是在屋内一蹦三尺高的崔妙仪乖乖巧巧,牵着她的手走过长廊,走过拐角,用着不知该如何才好的生硬样子拼命关心她。
她其实想说自己耳朵现在灵敏的可怕,这半个多月眼睛似乎微微好了一点,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了,实在不必这样。可两个妹妹突如其来的温柔,实在是让她很爽——
要是长大后也这么乖就好了。
崔季明还是习惯跟崔式商量一下事情,她又将贺拔庆元的话,转达给了阿耶,想问问他的意见。崔式一脸“如我所料”,却道:“阿公不让你再跟他牵扯太深,有他的理由,更何况你想贴也贴不回去了。不若重新找条路走。”
崔式笑:“你阿耶我啊,当年比你还在风口浪尖上。你祖父当年,官高权重、又是棋圣,长安城内不知道有多少人扎他的小人,想把他拉下来。我本来也就没有多少他的学识,想着干脆纨绔到底,旁人拿我做的蠢事也参不动他。我倒是觉得,你小子可以走走我当年的路线……”
崔季明:“你当年什么路线?千金散去还复来的嫖么?”
崔式差点一本子就扇他家这大姑娘头上了。
“纨绔懂么?!败家懂么?!我跟你讲就让你可劲儿作,崔家的家产你到处撒钱都撒不完!”崔式恨铁不成钢道:“但你敢去招惹人家姑娘,我非断了你的腿。”
哦……就光骄奢逸呗。
崔季明道:“崔家好歹也是清流世家,这多丢人啊。”
崔式认真道:“丢脸的话,你爹已经替你把长安这支崔家的脸面丢完了。至于说怕被人参一本,更不用怕,咱家最招风的是长房那位你伯公,别人都会参他治家不严,事儿都他扛着呢。纵然他是宗主,训你也要看几分崔翕的面子,你放心。”
崔季明:“……咱二房能不要脸到这地步,也是厉害。”
崔式笑:“咱们跟长房的关系,要脸做什么。更何况你也太小看崔夜用了,他如今在朝中势力犹如百年青松屹立不倒,这点儿不痛不痒的事情,他也不会在意。”
崔式就差跟崔季明说:可劲儿浪吧!你要是浪得不如你爹当年就别回家。
崔式:“更何况等贺拔庆元回来,看你那无可救药的样儿,他绝对会坐不住再来管你,到时候你再顺着杆子往上一爬,流个泪认个错,不照样要缴械投降么?”
崔季明一脸钦佩。
她道:“我还以为阿耶会让我……换回女装。”
崔式一脸忧郁:“我倒是也想,还真连夜让人做了两套裙装。但我觉得……你长的比我想象中还高还……壮,我觉得你估计是穿不大上。要不你试试,反正你现在也看不见自己穿裙的样子,吓不着自己,阿耶愿意独自承担这份冲击。”
崔季明:“……别,我怕您老人家被我闪瞎。”
崔式嘴上这么笑着,仍然让人将两套衣裙送去给了她。其实崔季明知道,大抵每一年,崔式都会按照她身量做一两套衣裙,也不拿出来,就放在柜子里,也不知是不是等一条后路,亦或是不想错过女儿身的崔季明长大的过程。
入夜,她这会儿躺在床上,摩挲着那两件衣裙。
料子上等,刺绣精致,崔式怕是也真的想过希望她做回女子,当初跟贺拔庆元争的人也是他,但最终崔式还是没有说任何的话,他把这个选择交给崔季明。
他最后只道:“我之所以之前同意你说想要做个男儿一事,因为你喜欢。你说不想成婚,不想只能在宅院内,那也可以,你有承受一切的能力,就可以去这样生活。人最好,就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活。”
崔季明毕竟过了两辈子,知道现实不易,这句话多难。
但崔式仍然愿意这么教导她。
崔季明想起小半年前围猎的时候,贺拔庆元牵着马与她说过的话:“你阿耶觉得你可能天生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便想都给你挡了,让你别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