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气总是让人心绪浮躁,即使龙案前燃了一把又一把的百合安息香,烦闷的心情还是得不到丝毫纾解。如山的奏折和牒报一撂撂堆积在那儿,像一座座小山,刘子毓烦躁地拣起一本,粗粗扫了一眼,然后又不耐烦往桌上一扔:“冯德誉。”
他语气透着疲倦,冯公公恭恭敬敬走了过来,“皇上。”刘子毓思忖片刻,问道:“最近两天有没有谁来找过朕?”冯公公像是不明所以,表情奇怪地“啊”了一声。刘子毓不耐烦道:“朕的意思是,内廷最近有什么事没有?比如说,需要朕批准的……什么事情。”冯公公想了想,赶紧道:“有啊,江南三大织造局派了几名女官入宫学习和交流丝绸锦缎技术上的事儿,皇上,薛尚宫不是已经向你禀奏过此事么?”
刘子毓失声笑笑,“是啊,她这个尚宫当得可还真是尽职。”于是便不再说什么,只是从御案前站了起来,说了声“下去吧,朕想独自出去走走”,遂转过身,走出了养心殿的书房。
春城无处不飞花,刺桐花的味道在皇城的空气里浮动着刺鼻的香味,刘子毓在殿前悻悻站了一会儿,拢了拢身上的雪青色团龙织锦披风,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重又转身坐回了方才的龙案前。
是啊,他是皇帝,一路荆棘成长,十岁封王,十九岁登基并剪除万氏党羽,之后,他开科取士,打击明党,这一路上虽然也是风风雨雨,但最终的结果都是相当顺利的。
他是如此顺利,如此自信满满,以至从未想过,今天,他就想简简单单娶一个妻子都这么难!
那天,她说的那些拙劣谎话他自然是不会相信,也许是自己的压力她感觉到了,也许真的是因为子嗣的原因,然而,不管是哪一种,他对她所表现的态度,依旧感到有些寒心——
立你做皇后,这是我这辈子最最要紧的一件事情,然而,为什么你就不能积极一点?为什么不能和我并肩站在一起?难道,是你已经对我失去了信心吗?
案桌上,一盏青花瓷的杯子冷冷冰冰地搁在那儿,刘子毓面无表情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将它拣了起来,低头摇了一摇,仰勃一口灌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入喉滑过,流到了胸口,刘子毓这才恍然失笑,这并不是什么消愁的酒,不过是一杯只冲了两泡的白苦茶而已……
夜,深沉的漆黑,像涂了浓浓的墨汁,尚宫殿的兽脊瓦当上,正下了一层薄薄的霜花,白白的,如同冬日里散落下来的皑皑飞雪。
殿内的丝织房里,机杼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夜晚吱吱呀呀响动着,一排排整齐的金丝银线从织机上齐刷刷奔下来,不一会儿,便在女人们纤纤十指的来回穿梭中,绘织成一副幅精美无双的锦绣图案。
漳锻织机、云锦织机、提花织机……柔止交叠着两袖,每走至一处,嘴角都会露出一缕淡淡的微笑。每走至一处,轻颦的双眉都会渐渐舒展起来。
这是从各个织造局挑选出来的织造能手,不管是纱经、摇纺、还是打线,她们的技艺都已经到了巧夺天工、炉火纯青的地步。柔止看着她们,如月华般闪烁的眼波里,一个新的梦想、新的希望就要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一步步实现。
“尚宫娘娘,尚宫娘娘……”
几名身着粉色袄裙的女官满脸兴奋地跑过来,溢满喜悦的眼睛闪烁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尚宫娘娘,我们成功了!成功了!”
一方纹路精美的真丝锦缎在柔止面前展了开来,质感柔和的绉纱,精细的捻丝,微微凸起的波纹,宛如月华投射在春江碧水,在万盏宫烛中闪烁着鳞形的花纹和波光,被风一吹,美得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柔止说不出心中的震撼,只是颤颤地伸出手,就像抚摸着一件世上最珍贵的瓷器,不,或者说比瓷器还要珍贵的宝贝,过了好久,她才轻轻闭上眼,笑着从胸口长长吁了口气:“是啊,终于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
九重宫阙的春夜向来容易起雾,柔止小跑着出了尚宫殿时,只见溶溶的雾气正笼罩在鳞次栉比的金瓦殿宇上,月色迷离,淡淡的光辉穿雾而下,走了没几步,头发和衣领已经有些湿了。柔止停了下来,展开双臂,披帛迎风,正要闭上眼舒舒服服闻一闻那带着湿润气息的梨花香,忽然,眼睛不经意一瞥,只见不远处的湖岸边,一个女人正背对着她蹲在那儿,手里折了几只小纸船,好像在许愿。
女人梳着牡丹髻,穿一件翠色的锦缎上褥,摆下的裙带长长拖了一地,洁白的梨花纷纷扬扬飘下来,簪在她的头发上,一错眼,便有些不像真人的感觉。
柔止仔细一看,赶紧提起长裙走了过去:“采薇?”
采薇就像没听见似的,只是将手中的一只只纸船轻轻放到水面,烛光闪烁中,呆呆地看着它们出神。
“采薇,这么晚了,你……你为什么在这里放这些纸船呐?”柔止在她身边慢慢蹲了下来,小心翼翼问道。
采薇依旧没有吭声,过了好半晌,才冷冷一笑,从岸边慢慢站了起来:“这么晚了,你不也是没睡吗?”说着,她垂下睫毛,淡淡瞟了柔止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柔止看看湖里的船,又看看采薇,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也站了起来:“采薇,难道……难道你还在恨我吗?”
她看着她,喉咙有些发颤,采薇脚步一顿:“恨?”忽然,她转过身笑了,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她看着柔止:“我恨你?我恨你什么?是恨你险些让他沦为刀下亡魂?还是恨你让他没死成,只是贬放外地而已?”
柔止瞳孔一缩,不自觉虚晃着步子,连连后退两步。
采薇再次冷热一笑,然后高抬起下巴,看也不看她一眼,扯起步子就往前面的昭德宫方向走去。
烟雾蒙蒙,湖岸边的石灯笼在夜色中发出迷离而昏黄的光晕,拉拉扯扯的,将两人足下的影子越扯越远,越扯越来……
柔止木偶似地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潮湿的湖风吹打着她的脸颊,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才弯下腰,拣起岸边一只还没放的小纸船,蹲于岸边,也将它顺着水流方向轻轻放了下去。
回到寝房的时候,夜半的更鼓也不知敲了多少下,柔止一步懒似一步地走进里间穿廊,捶了捶右边的肩膀,刚刚无精打采找把椅子坐下,忽然,她抬头一怔,却见穿廊的轩窗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着手,一动不动立在那儿。
他穿着件石青色的织锦云纹宫袍,银丝滚边的绣花交领,上面翻出一圈白色的中单,垂感厚重的深色下摆在微风中微微舒展着,映着窗外一撇月影儿,从侧面看去,失真得竟不像个尘世中人。
柔止呆了一呆,站起身,正要朝他行个万福礼,忽然,他又转过身来,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片刻,然后走上前,一把捉起她的右手:“走,朕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