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无视是怎么样的感觉的呢?屈辱、愤怒更兼自惭形秽?那么该当如何应对?是义愤填膺还是隐恨吞声?春归给出的答卷是若无其事,她的胸腔里脑海中也确然没有各种汹涌复杂的情绪,只有“果然”二字再度浮现——这可是在老太太的地盘,既然自己被视为沈夫人的“同党”,被出现在老太太地盘的人物无视轻鄙太正常了,不值大惊小怪。
但对方可以无视春归,春归却不能无视对方,于是虽说那人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屑于瞥顾,春归仍然执着热情地“仰望”那人。
一件半高领祥云纽的松花色薄袄,底下是同色的萱草绣襕马面裙,外罩着松花绿的褙子,也只在缘领处中规中矩的绣着萱草纹样。黑发结椎堕马髻,金丝绕拧黄华花。双眉修得纤细,也只用螺黛稍稍描画添色,脂粉施得均匀,不强把腮红重重抹艳涂浓。
高颧骨、浅眼窝,像是不苟言笑的严厉样。
虽说是从汾阳到京城的长途跋涉时,行程得空,春归又虚心向兰庭请教了不少关于相面的技巧,可眼下她确然还没能耐把气、骨、神、貌等等关窍融会贯通,把那妇人“瞻仰”了良久,也无法总结出她的心性品行来,堪堪能从她的着装、年岁推断出身份而已。
又果然便见兰庭礼见道:“二婶安。”
春归也忙忙的礼见,她把目光垂下来,却感觉到终于不再被二婶无视,但觉两道阴风从额头上冷嗖嗖的一刮,知道应是她早前肆无忌惮的打量触怒了这位,得,这下子嫌弃更深了。
又忙抬起人畜无害的笑脸,用明媚回应阴森——
此时此刻,相继从沈夫人及兰庭的口中,春归对太师府的人事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老太太赵母有嫡生的两子,老大赵江城是兰庭之父,老二赵洲城娶妻彭氏,其母为老太太的闺中好友。
面前这位,应当正是二夫人彭氏无疑了。
虽说二夫人只是婶母,春归只需礼敬着即可,用不着像对待婆母沈夫人一样的恭顺,但谁让家里的老祖宗在这么多儿媳中最最待见的就是彭氏呢,如今长媳沈夫人远在汾阳,家务是交给二婶负责经管,不管二婶怎么心存挑剔,春归主动示好总归是不错的,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初次见面,做为小辈哪能在长辈面前傲慢无礼。
奈何春归的笑脸虽然真诚,彭二婶的神色却仍然不见温和,反而倒像是被这笑脸给恶心住了,越发不待见她这位落魄世族庶支出身的孤女侄媳,热气蒸蒸的天气,脸面像是结了冰,就算是冲着兰庭说话都“滋滋”往外冒着寒气:“庭哥儿这会子才到家就来祖母院里拜安,是孝敬恭顺的心意,只老太太这段时日以来玉体欠安,早前午饭后服了汤药,现下正在休息,仍不忘交待若是庭哥儿到家,千万别让你在这儿候着,你这一路奔波风尘仆仆的也是辛苦,先回居院里收拾歇息,晚上在过来陪她老人家用饭就好。”
“祖母玉体不适?”兰庭问。
二夫人长长一声叹气,那冷冷的目光又再有意无意刮了春归一下:“可不是,自打收到庭哥儿从汾州写来的家书,虽说知道了大伯身体总算有了好转老太太直念‘阿弥陀佛’,但听说你的终身大事就这么仓促草率的决定,老太太怎不忧愁?自那日起就茶饭不思的,老太太倒也能够体谅嫂嫂担心大伯的安康,只痛心着让庭哥儿受了委屈。”
沈夫人为了说服兰庭在汾阳立时迎娶正守热孝的春归,也是处心积虑,打着为抱病不起的赵江城“冲喜”的幌子,硬说成是隆灵寺方丈指点的解厄之法,这套说辞当然也会原样向老太太交待,但老太太已经下定决心要为兰庭求娶晋国公的嫡孙女为妻,被沈夫人来了一手釜底抽薪,使盘算落空,定然会怨懑不已,才是这场病的真正根源。
彭氏作为老太太最得力的儿媳,自然不会和沈夫人妯娌同心,她虽不好直接鄙斥嫂嫂的居心叵测,但把春归迁怒冷落却是必要,一方面是向老太太示好,另一方面也是深信兰庭被逼无奈低娶了个破落户出身的孤女,当然也会怨恨继母阴险狡诈,痛失了和晋国公府联姻的一桩良缘。
怎知兰庭却道:“既是如此,未知可曾请了高太医替祖母诊脉?高太医怎么说的?”
这是心病,高太医来了顶什么用?
彭氏哽了一哽,才想好如何措辞:“高太医虽说和咱们家是挚交,但如今毕竟担当着院使的要职,老太太也称身体虽说不适但并非多么危重的症候,不愿烦劳高太医专程前来问诊……”
她话未说完,兰庭又道:“好在阿庄也随我回了京城,我这就遣人唤他过来为祖母诊病。”
彭氏只觉心头烦躁,像生出几股浓烟在体内闷闷的熏呛,暗忖我们家这位大爷历来就有心机城府的人,怎么今日却偏生听不出我的言下之意了?老太太哪里有病痛,无非是想给顾氏一记当头棒喝,连带着把沈氏也给一个大耳刮子扳回一局。
她的脸色于是更加森寒:“庭哥儿也别忙着这些事,好歹还有我和两位弟妇在家劝慰宽抚着老太太静心休养,过了这些日子虽还不算完全康复倒也缓和不少,没有大碍了,你就听老太太的话,快些回居院休整一番待迟些再来拜问吧。”
兰庭像是松口气的模样:“父亲和夫人远在汾州,家里的事务多劳几位叔叔婶娘照应了,如此,庭便听从长辈的好意,只待晚膳时再来拜问祖母安康。”他先向二夫人礼辞,同时也示意春归跟着礼辞。
又说春归在边上虽说一言不发,但也听明白了二夫人的意思,分明是想先打发了兰庭回居院休整单留下她在这里等候拜问,原本做好了准备要站在太阳底下受些曝晒,再听一番耳提面命的告诫,以及夹枪带棒的奚落,生生受此一记下马威。没想到兰庭经过几句东拉西扯,这会儿子却示意她脚下抹油一同开溜,春归稍稍犹豫一下,决定接受兰庭的好意。
二夫人一见春归竟然当真有胆子开溜,心里那股子暗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庭哥儿院里自有曹妈妈同和柔服侍照应,一时也不需劳动顾娘子,倒是老太太跟前,顾娘子既为晚辈,才当恭侍敬奉以尽本份。”
春归暗叹一声,几乎没忍住讪讪摸一摸鼻梁的小动作,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蒙混过关。
只是下马威也就罢了,二夫人竟然把她称为“顾娘子”,俨然没当成侄媳妇看待,难不成这桩明媒正娶的姻缘在老太太这里还有变故不成?事情麻烦了呀,示好谄媚应当行不通了,指不定有场硬仗得扛。
春归已经低眉顺眼的准备接受教诲了,哪知兰庭却又挡在了她的跟前:“祖母和二婶既能体谅兰庭的奔波之累,又何必用礼法本份之说挑剔春归?祖母既在休息一时间不便打扰,庭与春归便先行沐浴更衣整理着装,再来恭侍敬奉以尽本份不迟。”
竟也如此强硬的表达出维护的意思,再次让春归呆若木鸡。
“庭哥儿?!”更加震惊的是二夫人,直到这时,她才正眼打量春归,唇角倒是带起了一点弧度,不过透出的却是冷诮尖刻:“是我有话要叮嘱顾娘子,毕竟顾娘子虽说是初来乍到,但太师府里的规矩还当明白领会。”
“就不劳二婶挂心了。”兰庭仍是寸步不让:“家里的人事规矩自有侄儿告知春归。”
春归:……
也只是稍微犹豫了一番,便决定仍然紧随兰庭的步伐离开。
但她转身之时,见到渠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院子里,一人一魂两双眼相会,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春归和渠出擦肩而过,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