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蕾,你别急,她已经哭闹了一个晚上了,这才刚刚睡着,本来她还要到沈家理论去,我这是硬把她摁下来,我就是想等你回来商量商量怎么办呢?”
我闭上眼睛后退再后退,直到靠到墙壁,才勉强站稳。
这一夜太过漫长。
我跟后爸坐在沙发的两头,没有人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听着我家客厅那台老式的笨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每一秒都在无形中拉长了许多。
我想到这些年沈晨容爸爸对我的各种各样的好,他甚至在我妈出国之后,特意去我的大学看望我,而且逢年过节必定吩咐沈晨容叫我过去吃饭。
一直以来,我非常尊敬这位身居要位却又平易近人的长辈。原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坏,他或许只是内疚罢了。
我还记得有一回沈晨容忙不过来让我替他送份资料给他爸爸,当时,他宽敞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块硕大的牌匾,上面四个大字:仁心仁术。
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位好医生,不止,我甚至以为全天下的医生全都是好医生。
突然间,我仿佛明白了沈晨容这个医学世家的子孙为什么不愿意当医生。
沈晨容也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医院并不只是给人带来希望,有的时候还有痛苦跟死亡。
他真的说的一点都没错,只不过,我懂得有点晚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妈没有醒,手机上有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在闪烁。
我摁了接听键,电话里,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了进来。
“任蕾,我是沈叔叔,你方便出来一趟么?叔叔有点话想跟你说。”对方的声音温厚平和,完全就是慈祥的长者。
我有点麻木地点头,嘴上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依旧穿着头一天晚上那件脏不拉几的衣服,出了门我才发现外头正飘着细雨。拉开我家的院门,却发现沈晨容的爸妈肩并肩地站在外头,而沈晨容的妈妈手里仍然柱着拐杖。
外头很冷,我们的呼吸在眼前瞬间变成了一团白雾,这让我有点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我一脸木然地出门右转向前走,沈晨容的爸爸扶着沈晨容的妈妈动作缓慢地跟了上来。
走到了百米开外,我才停下脚步,转回头看着这对平日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中年夫妇,这时我才发觉,他们鬓角已经染上风霜,尤其是沈晨容的爸爸,一夜之间像是苍老了许多。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妈在睡觉,我不想吵醒她。”
“小蕾,对不起。”说完,沈晨容的爸爸在我眼前弯下向来都挺直的后背。
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比我爸还大上几岁的中年男人,我的心平静得像湖面一样,“您是要说对不起的,只是,你现在才说是什么意思?让我不要声张?把之前的事情全部忘记?是吗?其实不用这样的,我们小老百姓本来就惹不起你们,死了活了,跟你们也没什么关系,您不用太放在心上。”
“任蕾……”这时沈晨容的妈妈也开了口,“这事最大责任是我,那天晚上,事故很严重,伤者不停地送到医院,你沈叔叔不吃不喝已经忙了十多个小时,后来你爸爸的手术他坚持做到了一半,体力不支差点昏倒,就换成了另一名医生接手,那个医生是晨容爷爷的学生,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家里砸锅卖铁供出一个大夫真的不容易,当然了,也不能说你沈叔叔一点责任都没有……我知道现在解释这些真的很多余,可是当时,是我,是我跟晨容的爷爷还有外公拦了下来,晨容爸爸当时刚调任,不能有任何的闪失,任蕾,我们真的对不起你家。还有之前,我一直针对你,并不是我不喜欢你,是因为当时遥远的爸爸也在医院,我就是想着如果老三能跟遥远在一起,那么这件事情就不会再有人提起来。这些年,你叔叔其实真的一直活在内疚当中……”
“你不要再说了,你让我跟任蕾说。”沈晨容的爸爸打断了自己的妻子,然后,他看向我,“任蕾,我知道,你也肯定不会原谅我,所以今天我来并不是来求得你的原谅。叔叔想跟你说,这件事情虽然过去了很多年,可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想逃避了,你该追究就追究,你要怎么样都可以,叔叔绝不会再逃避或者推卸责任,今天,叔叔真的只是单纯想跟你说一起对不起,虽然迟了许多年,但是,这始终是我欠你们家的。真的对不起。”
时间仿佛凝结,冷眼瞧着眼前的中年人低头在我眼前,我始终没有开口。不管我爸的生命是在谁的手术刀下结束,他们的刻意隐瞒都是不可饶恕的。所以,宽恕,我想,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他一句“对不起”什么都换不回,我爸不会睁开眼睛,更不会回到我身边。
只是,我不原谅也并不代表我会一直追究下去。
追究下去的结果是什么?赔我们一些钱?我想我不需要那些拿我爸生命换回来的钱,我妈也一样。
“仁心仁术?全是骗人的。我不会接受您的道歉,我要让您内疚一生。”我冷笑,“不过,我也跟你们保证,我不会去跟你们吵闹,也不会追究,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你们这些人。我爸怎么样都回不来了,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小老百姓的生活。”
说完,我转身往家的方向走,沈晨容妈妈小声地问:“任蕾,你跟老三……”
听到她提起沈晨容,我飞快走了几步,然后冲进院子狠狠地关上了门。
我知道我不应该怨恨沈晨容,他跟这事情没有任何的关系,而且我爱他,爱他爱得要死,爱他爱得发狂,可是无论我怎么疯狂地爱他,我都不可能再跟他在一起,也更不可能再去面对他的家人。
我想,我跟他只能走到这里了。
闭上眼睛,刚好有泪落在嘴角,又苦又涩。
还没待我擦干眼泪,便听到屋里有摔东西的声音传来,我抹掉眼泪往屋里冲。只见我妈蓬头垢面地拿起台灯又摔在了起上,“张传富,你给我听着,你要是再拦着我,我跟你拼命!”说完,她看到了我,连忙说,“蕾蕾,你来得正好,你跟我一起去沈家,我要让他给你爸爸偿命!”
我慢慢靠过去,“妈,你先放下东西好不好?”
我妈胸口剧烈起伏着,“蕾蕾,乖孩子,快,快跟你后爸说,让他别拦着我。”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妈,我不打算再追究了。”
“什么?”我妈顿时瞪大了眼睛,“你爸在医院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你这个做女儿的就不管了?你就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我摇头,泪水滚落,“妈,找与不找,我爸能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