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摇首笑道:“这些母后都不在乎,卢儿,母后也不苦。‘一世一情一生死,一痴一狂一笑颦。单桨孤舟系独木,唯愿天地一双人。’母后此生愿望已足,再无他求,你乔先生也素无争名逐利之心。卢儿,母后是不会再回王廷的,你自己一定要保重啊。戒骄戒躁,江山没有了无妨,重要的是自己是否可以无憾一生。”岚的双眼慢慢地晶莹起来,她轻轻握了一下墨卢的手,低声道:“卢儿,母后走了。你,好自为之。”
来如风,去亦如风。人如其名,好似只是巍峨山巅的一缕山风。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转眼间,已是人间四月。
齐氏祖陵中的倾陵是前朝皇后苏若枫正式陵寝,她的尸身被从幽州城运回来之后本就应该葬在大民杨氏的皇家陵寝信陵之中。倾陵是后来修的,专门为了苏若枫而修建的一座陵墓,大大小小的设计,皆是皇后徐菁芳亲自劳心,费时七年方才完全修成。可是倾陵之中的苏若枫的墓穴却是空的,只有一座衣冠冢,葬着苏若枫生时穿过的凤冠霞披。
传说倾陵移棺当日,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间阴风顿起,天地无光,将一干兵丁工匠吓得面无人色,惶然跪倒。苏若枫为后不过两年,可是两年里广施仁德,关心民生,确实为许多黎民百姓所尊敬,有“贤后”之名。人皆道其死得凄惨,又有无知之徒见天地异象,纷纷谣传皇后娘娘显灵,大臣么也惶惶不安竞向皇帝上书要求不要将苏若枫迁陵。
齐公贤无奈,此事只得作罢,于是乎苏若枫似乎仍旧葬在信陵之中。而外人不知,看守杨氏祖陵的官员蔡赭却是心知肚明,那日开陵之后,虽然风云变色导致移棺没有顺利进行,可是皇后徐菁芳却是暗中派人将苏若枫的棺木移走了,换上了另一具尸体。蔡赭被威胁道不许多说,所以他也就真的没有多说,而是不久后辞官归隐了。而他同样守住的秘密很多,比如说,在这以前,信陵曾经被盗过两次……
所以说,苏若枫有五座坟墓,一座是在倾陵,衣冠冢,一座是在信陵,李代桃僵,另外三座,则是在人们所不知道的地方。
杨四和杨尚文缓缓行在野草遍地的燕山林中,马匹已经被拴在了林子入口。两人凭着记忆前行,向那原先存在的寂空庵行去。十七年前,两人曾经在那里的废墟处立了一座坟墓,一座无人知晓的简单坟墓。苏若枫生前便常说自己死后不求陵寝豪华,只愿荒坟一座,立在深山之中,与天地同在;不喜多番拜谒,不愿车水马龙,只希望在萧瑟风中,笃守一方净土。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座坟,岁月的洗礼使它失去了往日的颜色,风雨的侵蚀已经使它的碑文不再清晰,销蚀了的石头碎落在一旁,堆成了心碎一般的模样。杨四默默躬下身去,一语不发地从随身带来的篮子之中慢慢摆上祭品,燃上一炷香,望着碑文怔愣。
许久,他幽幽开了口:“若枫……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遇上了你,犯过的最大的错误也是遇上了你,欠下的最大的债也是遇上了你,苏若枫,红颜祸水啊!伤心廿载思如狂,奈和伊人泉下亡。乘风归去化尘土,不留情爱徒留伤。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之后他猛然屈膝跪下,头伏在地上,痛哭起来,泪水和在泥土之中,“如若早知卿心苦,定然甩袖无勉强。争与天地借日月,宁死千回换尔阳。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是,错不应该,不应该加在孩子身上,不应该由孩子来承担。”杨四哭得越发得厉害,丝毫没有了往昔的尊严与气概。
没有人知晓他心中的悔意,除了后悔与愧疚,他实在是没法让自己的心中存下别的东西,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口里说着祸水,而他知道,真正惹出祸事的,终究是他自己。他本可以不爱,他本来可以断情绝爱,可是,他忍不住,是天性吗?是天生的多情,这一点,完完全全地毁掉了他,使他的凌厉全部化作了对爱的占有与追求。
杨尚文背过身去,仰望天空,故意不向身后看去,而即便是不看,他也知道身后的昔日君王此时此刻的痛哭流涕会是怎样令人伤感。他只是看着天空,轻轻地笑着,想到了苏轼的江城子,心中不由得动荡不安起来。他任由自己的脚步离开了那寂寞的坟墓,到了一处谁都看不到的地方——包括离他并不是很远的杨四都看不到他。他也是跪下了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梁处的酸楚再度告诉了他此时此刻的悲凉以及萦绕在他心头二十年来的痛楚。
少年心性,带来的总是多情,他早知道自己的多情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他一直将这份情愫埋在心中,多少年都不曾想任何人倾吐,因为他不敢,也是不能,除了墙上他用尽心血绘出来的一幅图画,除了街头巷尾他苦思冥想谱出来的《寂空吟》,除了他呕心沥血抚养成人的杨枫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为她做些什么,除了纪念,就是思念。他知道自己的深沉是来自天性,是遗传,而枫灵身上的隐忍正是从自己身上学去的,不知道,他教会了她的孩子的这个特点,会带来怎样的传奇。
燕山深林,两个男人,两个思慕者,两个父亲的哭泣,成了风声鸢鸣之外唯一的和声……
江山国中,洛阳南向白云山之上,有一座白云禅院。
寂寥深山,寂寥禅院,下雨了。
原本敲着的木鱼声忽然停住,一个出家人推开了窗户向外看去。她身上穿着宽大的棕色衣袍,一头长发盘在僧帽之中,相貌不再年轻,却依旧美丽。室内的装饰简朴素雅,足见主人志趣。
也许是外面连绵的雨水触动了她心中的某些情愫,也许是正对着她的窗户的一座简朴的爬满了青苔的坟墓勾起了她的一些回忆,她静静地看了良久,思忖良久,眼里的神色落寞起来,终于轻声吟道:
“数声蝉鸣,几点相思,寞雨淋淋。幽山古寺流云,风不语,冷水送情。画纸徒留残想,无语忆青春。缠绵恨,独问泉下,青丝可是旧云屏。年年岁岁忆故人,思不断,日久情更深。何惧阴阳相隔,心痛杀,脂泪盈樽。一死太易,道是活者艰辛难存。枝头繁花尽飘零,凄怆空**。”
一阙念罢,她心中似乎更加悲苦,神思渺远,一梦二十年。
“主子,还是关上吧,当心着了凉。”一个声音传来,听来十分的恭敬,想必是位底下人。
“好。”出家人没有辩驳,而是安静地回到了蒲团上,继续念诵经文。但是不久,她又忽地站起身来,对着在一旁伫立的侍者道:“把我的琵琶拿来。”
窗外的雨并不大,却敲击出了撼人心魄的乐音,配合着室内略微有些悲凉的乐曲,这首曲子,曾经是三十年前苏若枫学会的第一首乐曲。一滴滴代替了春告别大地的雨珠,落在那青色的坟冢上面,汇成了一道道水流,仿佛,眼泪一般。
禅院里的琵琶声应当是世俗之音吧,对此,院主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手里的佛珠走得更快了些。
与此同时,在神州的另一个方向,一只细细的小舟正随着微微的江风漂流,如同一只飘落的秋叶,顺着雨水汇成的水流向着不知何处是尽头的地方漂去。
蓬船上可以看见的只是一个摇船的瘦弱男子,南方特有的雨幕中,他带着斗笠,穿着粗布衣服,慢慢地摇着船,看得出来他不常做这等体力活,因为他裸露的胳膊的白皙与他船夫的身份十分不相称。这样的不和谐并没有惹到多少人注意,因为船篷之内传来的如同天籁一般的琴曲已经使两岸的人们完全忘却了一切事物,忘记了眼前的江流,忘记了连绵的细雨,忘记了春去夏至,只听得到悲伤的声音一下下地直击心房。琴曲在江面上慢慢荡开,弹到两岸的山壁上,又默默地弹了回来,于是天地之间除了此语再无其他声响——不,事实上,还有,只不过,是没有人听得到那如同耳语一般的歌唱,并非是那歌声不甜美,而是那个只肯为一个人而唱,唱在心里,不肯让其他人听了去。
船靠了岸,粗衣陋衫的船夫跳下了船,将长杆扔在一旁倚着,没有去管船上的人,也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向山中深林里走去。
船篷中走出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从步履身姿上可以看出此人已非妙龄,只是身上隐隐现出的华贵气质与脚下轻灵的步伐可以看出此人定然是身份高贵武功超群的人物。她下了船,跟在船夫身后,也向林子里走去。
船夫驾轻就熟地在人迹罕至的林中找到了一处鲜有人知的坟墓,一时心中郁结,站在远处不动了。他默默揭开头上的斗笠,露出了斯文却沧桑的俊秀面容,他是苏伯卿,苏若枫的哥哥。
身后跟着的女人也慢慢揭开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了一张冷静精致的面孔。她没有站在远处,而是走近坟墓,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未刻一字的石碑,还是时间,已经将这毫无生命的石头附上了光滑的外衣。苏伯卿低下了头,转向一边,心里的忧伤已经无法遏制地涌上了眼底。
“你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枫儿。”女人低声说着,“除了思念。”
许是喜欢泛舟的人多了起来,就在两人刚刚经过的水道上,又一只兰舟画舫悄然飘过,舟内也是两人,舟内也泛着宛若天上的音乐,不过却是一首琵琶曲,还伴着温婉动听的歌声:
“相思忆,四月无趣春雨如冰,
心若生翼乘风去,谁来追寻。
素手琵琶曲,只为伊人侧耳倾听,
黯然回首儿时趣,笑似风清。
美人祭,青梅竹马往事烟云,
青冢前伫立,忘川将行舟也否思君?
重逢一年春残,春又残,泣问芳魂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