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德、延吉、宣文、平老、怀老等人便也罢了,纵是那老乞丐斛东阳也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道:“那乾坤宝元丹你费了三十年功夫方才炼得,却用来换个小道童,莫不是炼丹炼器时炼坏了脑子?”
这老乞丐原号顺德上人,与丰德上人同出一门,性情却是两个极端。丰德上人物欲极重,对钱财之事锱铢必较;而顺德上人则全无资财观念,素来不把财货珍宝放在眼里,有则花用,无则随缘,哪怕街头行乞也觉得理所当然,久而久之,人皆称之“乞丐老仙”,其真号反倒逐渐被人遗忘。如今连这样一个淡泊之人也觉得崇光山主有些不值,可见那乾坤宝元丹的贵重。
淀元道人却不管旁人的惊骇,双目一睁,道:“当真?”
崇光山主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亏了,道:“自是当真。不过,那五个人牲也得归我。”
淀元道人眼中精芒一闪,道:“成交!”
说罢,看也不看一眼身边听了他们对话正抖抖索索缩成一团的小道童,一掌将其向崇光推去。
那小道童便是几年前进入溶洞“走失”的山村孩童。那日,他只觉洞中有人呼唤自己,声音亲切好听,带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便懵懵懂懂走了进去。谁知刚一入洞就昏睡过去,醒来时已置身在万仙宫中。一开始,见四周珠光宝气、玉宇琼楼、仙风缭绕、不似人间,便以为来到了天上,又见了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淀元道长和几个年岁相仿的伙伴,每日锦衣玉食、游戏逍遥,很是过了一阵快活舒心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最后便只剩下他一人,虽然待遇还是极好的,日子却过得单调起来。
忽一日,他在宫中行走时无意闯入了淀元道长吩咐过的禁地。刚想离开时,却被一人猛地抱在怀里。转头瞧去,竟是同村的董大叔!
董大叔见了他,满脸是泪,偌大条汉子如孩童般抽泣不已。原来当日那些寻他的村人入洞后皆被抓到了这里,关在这牲人院中;做牛做马,供宫中人役使,稍有反抗便惹来杀身之祸。这也便罢,最可怕的是不时有人被提去炼仙阁,去时还完完整整、囫囵是个人样;回来时,要么缺臂少腿、要么呆傻痴捏,或是眼睁睁被挖了肝脏,或是活生生被劈了天灵……便如此,却不让这些人速死,而是任他们在床上辗转哭嚎、痛不欲生,每日里还有宫中人前来查看,记录每个人的身体变化与死亡时间。一幕幕血腥看得多了,人也渐渐麻木起来。每次炼仙阁前来提人,村人们便借着人多势众集合起来,自己都缩在后面,却将一个看不顺眼的外乡人推出去。一开始,这招还算顺利;时间久了,那些外乡人便联合起来与他们作对,双方各有损伤;日子一长,却是对村人们不利,一个个皆被推出去害了。当初的十数条汉子,如今只剩下董大叔一个人,想来也再活不了多久。
末了,董大叔见那小童衣服样式奇特,便问他是否还有同伴,小童答曰:开始有,后来便全不见了。董大叔拍腿长叹:这几日陆续掩埋了几具小童尸体,也是他这么大年岁,说是要取什么七窍玲珑心。二人对了其中一人体貌特征,果然完全一致。小童登时便软倒在地,与董大叔再度抱头痛哭。半晌,董大叔见小童在这里呆得久了,怕引起宫中人怀疑,便叫小童回去,且万不可对别人说起;先想方设法苟活性命,再看有没有机会逃离此地。二人依依不舍地散了,从此便再没有见过面。
自见过董大叔,小童便在心里埋下颗不安的种子,整日里提心吊胆、茶饭不思,每一天都度日如年,生怕被拉去挖心;淀元道长每问他时,均以“想家”应付过去。那一番遭遇,倒也从未被人知晓。只是两年过去,那淀元道长似乎并无害他之意,反让他做了道童,更教他些禁制与小法术,方便他在宫内行走。久而久之,小童提防之心便渐渐淡了,反倒疑董大叔见他锦衣玉食、自己却做牛做马,心中不平,故意编排些故事吓唬他。时至今日,见平日里和善可亲的淀元道长如货物般把自己换给别人,才猛地想起董大叔所言,却已然晚了,只感觉一阵劲风拂过,自己便从道长身边飞了出去。
那崇光山主接过小童,不顾其求饶啼哭,一掌将其拍晕,扛到肩上;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两枚宝华萦绕、颜色各异的丹药和一个小玉匣,挥手向淀元道人抛去。“哈哈”一笑,也不管尚有事待决,便径自飘然出殿去了。
殿中,众人皆若有所思,只有丰德上人拍掌叹道:“好一招抛砖引玉!好一个愿者上钩!好一位会算计的淀元道人!你定是早知这‘炼物癖’最近缺一味‘七窍玲珑心’合药,便故意做出戏与他,利用他一旦凑足材料便急着炼制、心痒难耐的毛病,换了他的乾坤宝元丹。真是好算计!丰德佩服!佩服!”
淀元道人微微一笑,道:“过奖!过奖!我也未料到他会用这乾坤宝元丹来换。不过既是他主动提出,便算不得我欺了他……罢罢罢,既得了彩头,今日便由我做东,请众位尝尝我新酿的‘万花仙醉’,如何?”
众人见淀元道人轻取了乾坤宝元丹,本就想讹他一道;见他识趣,自拿出“万花仙醉”与大家品尝,便轰然答应,一时间殿中又是仙音袅袅,笑语声声,谁又会将一个小童的死活放在心上?
待八老品完“万花仙醉”,正在回味夸赞间,却见崇光山主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将一团血淋淋的物事向地上一扔,朝淀元道人大喊道:“你这贼道!却将个假心与我,白骗了我的乾坤宝元丹,还不快快归还于我?另外,须得再赔我一条紫金白玉巾,不然我可不依!”
淀元道人听了,勃然大怒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是你自己愿拿乾坤宝元丹换我的小童,我又不曾白要了你的,为何要我来还?”
崇光山主道:“若不是这小童有颗七窍玲珑心,我怎会用乾坤宝元丹换他?可这心却让你养得少了一窍,算不得数!不信大家来看!”
众人细瞧地上那团血淋淋的物事,果然是一颗人心,显是刚刚挖出的,还在那里兀自跳动着。心上本有七窍,却不知为何,有一窍竟被堵死了。
众人一见,心中便已有数。想是那小童心情长期郁结、不得舒缓,时日一久,好好的七窍玲珑心便塞住一窍,变成了六窍;倘若用来合药,效力便大大不足。须知人之身体、性格乃至生老、运道均分为先天和后天;一个人有没有七窍玲珑心,乃是先天所致,以在场九老的能力,一望便知;至于是否淤堵阻塞,则是后天养成的。那小道童一直在淀元道人身边,此事若说淀元道人完全不知情,便是谁也不会相信—要不是精细过人,又怎会将崇光山主这等人物引得自入彀中?
至此,众人已摆了看热闹的心思,看淀元道人该如何收场。
那淀元道人像四周扫视一圈,冷笑一声,道:“七老皆可作证,方才我与你换的只是道童,却不是什么七窍玲珑心;我以为你缺了道童使用,便好心舍给你,至于这道童的心是七窍还六窍,你又没提,我哪里知道你要干什么?罢了罢了,看在同门份上,便不要你这丹,却将那道童好生还我!”说罢,从袖中取出丹药,作势欲抛。
众人心中暗叫声“妙”,只气得那崇光山主火冒三丈:“心已在此,我又怎么将道童好生还你?”
“那便不是我的缘故了,恕这丹药我也不能奉还!”
“你敢!”
“我怎么不敢?”
“你……”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嘛,同门一场,何必发那么大火气。”却是延吉上仙出来劝架,“你也是的,事先不说清楚,也怪不得淀元道长。”
“却不用你来拉偏架,我自要讨回公道!”
“好心劝你,你却当成驴肝肺,真是……唉!”延吉上仙叹口气道:“要不,看在我的面上,将这金鹏尾羽给你,你便不要再与道长为难,如何?”
崇光山主听了,疑道:“莫不是你也要耍我?”
延吉上仙笑道:“怎能够!还不是为了我万仙殿的和谐大局?须知吾等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万仙殿千年的威名,代表了万仙殿将来的方向,更代表了万仙殿中所有人的利益……若是我等不和,岂不让他人看了笑话?”
崇光山主被一堆大道理压了,只觉胸中一阵烦闷,径直向延吉上仙伸出手来,道:“拿来!”
延吉上仙笑着摇了摇头,取出金鹏尾羽,方要放在他的手中,想了想又道:“你且先看好了,莫要说我也骗你,再向我来讨公道。”
那崇光山主早就看个清楚,这金鹏尾羽虽不是成年个体的,也不是最正宗的尾羽,但金鹏素来罕见,羽毛威力又强,随便一根用来炼器都是绰绰有余。这延吉老儿既肯将羽毛让给自己,想必是早已有了更好的,却借此机会一下卖出两个人情去;方才自己话中的把柄被人死死捏在手里,若想要回那乾坤宝元丹恐怕没那么容易,还不如就坡下驴。便道:“且信你一次!”说罢,从延吉上仙手中抢过羽毛,朝淀元道人方向重重“哼”了一声,转头而去。
殿中,丰德上人先看看摇头苦笑的延吉上仙、又看看仍是怒容满面的淀元道人,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居然还是场双簧!倒真小看了你!精彩!着实精彩!”见其他人仍是面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啪”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多嘴!就你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