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嘉桂站在凤瑶身边喘了一阵气,然后俯身伸手,想要继续翻检尸首。然而经了黎明之前的低温,血肉模糊的尸首竟是冻成了一片,硬得搬不动翻不得。与此同时,小熙兴许是饿了,赖唧唧地开始啼哭。凤瑶抱着他向前走了一步,走过之后又停了,心里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迈。低头看看哭泣着的小熙,抬头又望了望阴霾天空下连绵的青山,她回头再去看万嘉桂,可在扭头的一瞬间里,她忽然感觉周遭风景疾速流动,踉跄着慌忙伸手抓住了万嘉桂,她面无血色地紧闭了眼睛。在她的世界里,这一刻天也旋、地也转。
万嘉桂慌忙扶稳了她,又从她怀里接过了小熙。小熙躺进他的臂弯中,大概知道他不是个温柔的,审时度势,当即抽泣着收了声。而万嘉桂低头对凤瑶说道:“找了半夜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凤瑶没说话,只是抬头去望远山,希望茉喜其实不在这里,其实茉喜是在山那边。
万嘉桂使了点力气,硬把凤瑶架走了。不能再让凤瑶留下来了,他看凤瑶的嘴唇和面颊一起失了血色,连瞳孔都没了光彩。再让她继续找下去,他怕她的精神和身体都会支撑不住。
一手抱着小熙,一手扶着凤瑶,他转身踏上了来路。尾随而至的卫兵们见状,也一起做了向后转,跟着他们往山上营地去了。
茉喜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依然看他们是一对璧人。露在外面的那只手又试探着蜷了蜷手指,她很艰难地调动手臂,将那只手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指尖触碰到了陈文德腿上的军裤,她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
她爱他,也爱她,于是放手,成全他和她。
而身上这冷了的死了的男人,才是她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受了什么伤,四肢百骸里流动的都是冰水寒风,连动一根手指都要运出浑身力气。透入眼中的光线越来越暗了,风声也越来越急了,想必今天是个大阴天。疲惫地缩在陈文德身下,她静等着风来雨来。
这一天所来的,非风非雨,而是一场罕见的春雪。
雪花潮湿沉重,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士兵队伍奉了万嘉桂的命,想要再次下山搜寻茉喜,然而刚走到一半就走不得了。整个冬天都没下过这样大的雪,士兵们一脚踩下去,湿漉漉的厚雪会一直没到他们的小腿。本来不算很崎岖的山路,如今因为有了雪,立刻湿滑到了不堪行走的地步。万嘉桂一马当先地打前锋,结果一脚踏空了,顺着结冰的雪坡滚了下去,这一下子摔得狠,等到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溜下雪坡找到他时,他已经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动不得。待到士兵们千辛万苦地把他抬回军营时,鹅毛大雪也彻底掩埋了山谷中的战场。
于是,一时间就再没有人往那死地里去了。
茉喜等着死,或者是因伤而死,或者是活活冻死,然而躺在松软潮湿的大雪之中,她闭着眼睛躺了许久许久,却是始终不死。
胸膛中仅存的一点热量缓缓发散向了四肢百骸,她渐渐觉出了手脚传来的刺痛——手脚痛,五脏六腑像被昨夜的巨响震碎了似的,也很痛。但是,她还能忍。
天色始终是暗的,从凌晨暗到了傍晚。春雪渐渐地停了,她的呼吸也渐渐地匀了,呼出的气流从冷变成了暖,她的手指头能动了,脚指头也能动了。肠胃里起了叽里咕噜的鸣叫,她饿了。
知道饿,这人就死不了了。
她推不动身上一层层的尸首,但是可以一点一点地抬起手,将手指顺着尸首之间的缝隙向里慢慢地伸。伸到最后,她用一条手臂拥抱了陈文德。
这个家伙,畜生一样,魔王一样,当初逼着她迫着她,抢她做了他的女人。但是此刻,茉喜回首往事,想起来的,只有他种种的好。
拼了命地收紧手臂,她最后拥抱了他一次。然后艰难地让手掌向上挪,她沿着他的脊梁开始摸索,一直摸索到了他的后脑勺。
后脑勺是破碎了的,一块石头嵌在他冻硬了的脑浆子里。
轻轻地,细细地,茉喜摸清楚了。她的手代替了她的眼,将陈文德从上至下地又看了一遍。
然后收回手伸向外面,她在周身刺骨的酸痛之中,开始向外寻找活路。手臂在柔软的积雪下向前蠕动,她抓住了一块突起的尖石。手指缓缓地收拢抓紧了,她咬紧牙关,开始喘息着向外蹭。
一寸一寸地,她向外探出了一侧肩膀,又向外伸出了脑袋。极力昂头顶开积雪,她在寒冷的暮色之中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屏住呼吸使出全力,手足并用地继续向外挣扎着又蹭又爬。最后奋力拨开压在脖子上的一条腿,她以手撑地,上半身终于得了自由。
昂起头环顾了荒凉寒冷的四野,她忽然笑了一下。
都死了,只有她一个人还活着。真是能活,怎么着都要活,死了都要活!抓起一把积雪填进嘴里,她逼着自己往下咽。积雪带着土与血的气味,顺着她的喉咙冰凉地往下走,走到最后存进了肠胃。冰雪越凉,越是激出了她满心的火。两只手一起一落地向前刨,两只脚也一先一后地向前爬。她张开冰凉的嘴唇,呼出灼热的气流。仿佛是一只死而复生的野兽,她呼哧呼哧喘出呜咽一般的怪声,忽然奋力向后蹬出一脚,她蹬掉了鞋,穿着袜子爬出了尸堆。
又连抓了两把雪填进嘴里,她颤巍巍地蹲起身,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穿着袜子的两只脚深深踩入雪中,她仰起脸,看到了远方雪地上的小小人影。
那是个活动的人影,一步一步走得高抬腿深落步,在深雪之中连滚带爬。朝着茉喜的方向停顿了一瞬间,人影随即继续前行,一直走到了茉喜面前。
是小武!
小武没戴帽子,满头满脸都是雪,两道眉毛和两排睫毛也结了霜。春雪是冻不死人的,他一路走得热气腾腾。扛着包袱站在茉喜面前,他腾出一只手抹了把脸,抹去了满面冰霜,抹出了一张通红的新鲜面孔。看着剪了头发换了男装的茉喜,他先只是喘气,等到把气喘匀了,他直通通地开口问道:“他呢?”
茉喜张了嘴,发出一夜一日以来的第一声,声音嘶哑,结着寒冷的冰碴子,“死了。”
小武直直地盯着她,狭长的单眼皮下,黑眼珠子黑不见底,两道光射出来,从他的眼中,射进她的眼中,“死了?”
茉喜姿态僵硬地抬手向旁一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