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月上柳稍,宝珠突然想起一事,便问赵梦娘:“那日你说我不知道什么?现在可是要告诉我?”
赵梦娘神情躲闪:“有这回事吗?我都忘了。”
宝珠道:“看来你也改主意,不打算相告了。”
赵梦娘叹气:“我不知道究竟应不应当告诉你?尤其现在这个时候,以你现在的心情听了我的这个话,可承受得住?”
宝珠微笑道:“你还是告诉我吧。若果真有什么不好的,我现在也顾不上伤心了。”
赵梦娘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似乎带了一些怜悯:“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宝珠心头一跳:“难道我不是病死的?”
赵梦娘道:“你是被人药死的。”
宝珠大吃一惊,心中有无数念头掠过,却又都一一被自己否决,不愿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是如何知道?”
“黄敬这个人你知道吗?”
“那是为我请脉的太医。”
赵梦娘道:“他也是我这浮梦楼中的客人。去岁有一次在我这楼里喝多了酒,便说了许多的醉话。当时是花彩云接待的他。”
宝珠急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大长公主的药中多了一样东西,所以才会死得那么快。”
宝珠心口突突跳得厉害,一时火热一时冰凉,冷热交替中,脑子渐渐地混沌起来,不能思想。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灵台才重复了清明,然而她的声音中却终究带上了不自知的沉郁:“可说了是谁?”
“他没有说,可我能猜得到,难道你却想不到吗?”
宝珠想站起身,却发现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好像有一块石头沉沉地压在身上,令她不能移动分毫,她的声音低低地,好像是从极为遥远地地方传过来,听在耳中却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胡说的,只是醉话罢了。我一向身子不好,患了寒症,又阴旺阳虚,因为总是爱胡思乱想,故而心力憔悴,药石罔灵。我的身体,我最是知道。如何会是被毒死的?你说,对不对。”
说到最后一句时,宝珠的面孔转向赵梦娘。一片惨白之中,一双漆黑的眼睛深沉的好像要滴出水来。
赵梦娘不忍看她如此,可是更看不得她自欺欺人。她把心肠冷下道:“你非要欺骗自己,我亦无法。”
“那他为何要如此?”宝珠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仿佛深谷中遥远的回音,虽然凄厉却并不高,只是垂死之人的竭力挣扎罢了。
赵梦娘知道此刻不应该再刺激她,但是她希望她能认清现实,有些话她早就想对她说了。若是早说了,或许就不会有后来。因此不管不顾地道:“为何如此,难道你竟不知道?你挡了他的道了。他贵为天子至尊,你却对他处处掣肘。他怎么容得下你?我早就对你说过,你如果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应该把权力牢牢地抓在手中,如果你不想抓权,就应该放弃你的理想,可是你太贪心了,既放弃不了你的政治理想,也放不下你与他患难相扶的情分。所以你失败了。还丢了性命!难道你忘了,你曾经与我说过,他是一个多疑不安又贪权的人,这样的一个人,你却偏要扩张内阁的权力,想做到与天子分庭抗礼,以此来制约天子。天子是什么?天子是天之子,九州天下他都想握于掌中之人,他怎么能够忍受有人与他分权。你又要兴办学院,让天下百姓皆有书可读,明事理知礼仪。可是,若人人都明事理,那么天子还能愚弄百姓吗?百姓还能惟天子之命是从吗?天子需要的是愚民,有了愚民才有他天子。你明明知道,却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你究竟图什么?”
“我图什么?”宝珠喃喃地道,“我希望国富民强安居乐业,我希望在官吏们为非作歹的时候,百姓们不会因为愚昧无知而被戕害。你看看,每一次天灾都有人祸,贪官污吏遍地皆有,黔首百姓却浑浑噩噩,被戕害了却投诉无门,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官吏刻毒,可寻归究里却因为百姓愚昧不明法治,不懂得维护自己利益。那些官吏们也仗着百姓混沌就敢于欺上瞒下无法无天。我扩张内阁的权力是要分皇帝的权力,那是因为从古至今,一个昏君祸害天下的事情太多。一个君主掌管天下,这对天下来说是一件太危险的事情。古往今来,圣主明君有几人,倒是昏君常见得很。只有把权力分散,让每个当权者都有了制约才能对他们的行为有所约束。我这样的想法是错的吗?我知道他是一个贪权的人,所以我不同他争权,我只是想把我的想法实施开来,只要制度形成,又是好的制度,沿袭下去,总有一天,这个天下会变成不一样的天下。”说到最后宝珠已经满眼是泪,“可是,我的想法现在看来只能是梦里空花一场幻梦。他终究是容不得!他不仅容不得我的政治理想,也容不得我!”
她从来没有这么这么难过,她知道他一直反对自己的政治主张,所以在她死后,他清算自己曾经用过的人,她虽然痛苦但是却还能忍受,她想蒙上自己的眼睛堵住自己的耳朵避世隐居,她告诉自己,那便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也的确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心中抱负不得施展,无路可走之时,只想贪图个人一时的快意苟安。可是景渊因为自己的不做为被害,她痛苦难当,才晓得退避忍让也不足以保得平安。人是环境里的人,许多时候根本无从选择,没有退路,你退一步,敌人便进一步,退无可退之时,只有粉身碎骨。她以为那样的痛苦已经到了极致,却不想痛苦之上还有痛苦,今日听到自己的死亡真相,她简直痛不欲生。
一个人的心究竟能有多痛,她不知道,但是此时此刻,她觉得生不如死。如果她的复生只是为了听到这样的真相,只是要知道自己前世的半生付出在最后尽皆成为一声叹息,她宁愿没有活过来。她可以被任何人害死,却唯独不可以被他害死!可偏偏只有他会害死她!没有爱便没有恨,爱得愈深,恨得愈切。她从来没有一刻这样明白过一句话。
如此想着,她的身体仿佛置身在熊熊炭火上烧烤,又仿佛投陷在冰渊中翻滚,冰冰火火中,她觉得自己仿佛化成了灰烬。可她终究还是不甘心:“那个黄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