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来,吕不韦一直关注着与信陵君相关的事态,但却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只知道年初魏王曾派人将信陵君在信陵的供奉送到邯郸,表示他依然承认信陵君的封君地位。信陵是一个大邑,信陵君的封户达十万户以上,按每户标准租税十五石来算,一年收租可达一百五十万石。相比之下,他一年从魏王那里获得的薪水稻米五万石,以及一些布匹、笔墨之类的就算不得什么了。
一百五十万石粮食对邯郸可不是一个小数字。邯郸城外打了一年仗,土地荒芜了一年。去年秦军虽然被击退,但邯郸近郊错过了春耕最佳时机,除了少数贵族豪门,普通农户种下的粮食收成极差。在官员们的建议下,赵王免除了邯郸当年的租税。邯郸是赵国最为核心的区域,也是赵国的农业主产区。免除邯郸的税收,对赵国经济影响很大,赵国不得不用为诸侯打仗,来换取诸侯的经济支持。信陵君这一百多万石粮食解了赵国的燃眉之急,也促成平原君对信陵君放松了看管。吕不韦记得,当魏王押送信陵君供奉的船只从黄河折入滏水,停靠到邯郸城外时,不仅仅是赵国官员,就连百姓眼中都闪烁着光,仿佛有了希望。
但从那以后,魏公子信陵君就再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也没有再听说有哪些人改投了信陵君门下,只有信陵君留在大梁的门客一批批前来,听说其中包括了梁尉公子。
大梁尉是大梁的城防司令,兼管驻守大梁周围的武卒,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自从魏国迁都大梁后,一百多年来这个职位都是由一家魏室宗亲世袭,这家人也就被称为大梁尉。但末代大梁尉正赶上魏国取消了武卒制度,改行民兵,加强对农民的训练,战时由各乡邑直接组织本地乡民作战。武卒被派往各乡邑,督导乡民训练,不再有成建制的武卒了。末代大梁尉去世后,魏王没有再任命新的大梁尉,梁尉公子就一直时梁尉公子,无法转正。
不仅是梁尉公子,诸魏公子中,也有不少是靠武卒吃饭的。他们的子弟成年后,往往进入武卒,远亲从卒伯开始做起,高的可以当到营司;近亲则可以世袭军官,直接担任营司乃至校率;更亲近的则有机会担任偏裨甚至将军。这些人和大梁尉一样,失去了职业,必须要自谋出路。而在魏国的官僚体制下,他们最容易想到的出路就是投靠信陵君。
魏国作为诸侯中最先进行变法的国家,对世袭制的保留最多,顶多只能算是将世袭制打了个缺口。大体上来说,除非魏王有特别指令,其他职位基本按惯例世袭,包括各县的令尉和中央职能部门的各级官员。魏王和信陵君都知道这种世袭制弊病很多,两人合作从军制改革入手,试图打破这一陈规陋习。但他们不敢直接取消这一制度,也不能罢免世袭的军官,只能采用把武卒调开,军官职位空悬的办法,逐步消除。按他们的想法,不用打仗,不用应卯,每人仍然按例领薪水,大家总不会有意见;等这批老人都去世了,再把这批职位取消,也就在无形中消除了世袭。
然而人对自己的利益总是很敏感的。光领薪水不干活的人中,标杆就是大梁尉。而且他由于身体不好,在华阳之战后不久,大梁尉就去世了。魏王没有任命新的大梁尉,梁尉公子没有承袭职务,引起了众人的警觉,大家开始为自己弟子的出路想办法。后来看到梁尉公子被信陵君请到门下,现投靠信陵君也是一个出路,有能力没能力的,也都转投向了目前在邯郸居住的信陵君。
信陵君是魏公子,门客算是信陵君自己的聘用的人员,不像魏王庭有编制。理论上,只要信陵君出得起钱,他想聘多少就可以聘多少。到了邯郸后,信陵君的开销其实少了,吃的住的都由平原君管,而他还多出了鄗城这个封地的租税,收入还增加了,除了无权无势外,倒也可以多养几个门客。而那些来投靠的人,其实也是家族中准备着往武卒中展的人,在军事能力上是有些储备的。信陵君也就都收在城中,并向平原君推荐,往赵军中展。那些没有被赵军任用的,就暂时按门客的待遇养着。
所有这些魏国的内幕,仲岳先生都毫不保留地介绍给曾季和吕不韦;两人认真地听着,盘算着仲岳先生向自己介绍这些情况,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果然,仲岳先生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公子客居邯郸,于市井、草莽皆无所予,而门客日盛,终日无事,恐为后患。二兄贤士,大隐于野,其可分公子之客于其野乎?”
这下,两人终于明白了仲岳先生的意图。信陵君在大梁时,大梁朝野上下几乎全被信陵君渗透,好多魏王通过正规渠道办不成的事,信陵君能够用非正规渠道办成,比如捉拿罪犯。但相比大梁,信陵君对邯郸的渗透程度要轻得多。现在,信陵君打算把自己的势力充分渗透进邯郸,而渗透市井阶层的任务,相要借助吕不韦和曾季的力量。
这项工作可能在信陵君刚进邯郸时就开始着手了,毕竟找到毛公和薛公就是在信陵君刚入邯郸后不久。显然,信陵君对仅依靠毛公和薛公的路线并不满意,他想多层次、多渠道地溶入邯郸,渗透到邯郸的一切层面,就如同在大梁一样。
想到这儿,吕不韦不禁对信陵君平添了几分尊敬,他甚至跃跃欲试地想自己也在邯郸布置一个关系网。他对仲岳先生道:“先生有命,小子不敢辞。然其事重大,非小子所能独为也。敢问其道?”
仲岳先生道:“二兄得暇,可访信陵君。公子自有所托!”
吕不韦道:“先生所教,君上为赵人所困,小子往拜,得勿贲事?”
仲岳先生道:“勿虑也。二兄但往,信陵君必有其策。”
吕不韦也没有隐瞒,介绍了自己买通赵国军吏,将子楚送出邯郸的经过,只不过隐去其人。曾季也告诉仲岳,自己奉秦王之命,来邯郸与吕不韦相见,为秦赵媾和,准备条件。两人都清楚,在这个层次上,没必要对某些事情遮遮掩掩,坦诚相待,反而容易相互借力。信陵君希望秦国放下对赵国的攻势,转而进攻魏国,为信陵君回国创造条件;而在邯郸,秦想要与赵媾和,也符合赵王和信陵君的利益,只要创造出一种态势,一定可以得到他们的配合。这是一种三赢的局面。那怕今后,信陵君可能成为秦国的劲敌,让他归魏,无异于放虎归山,但目前也应该与之合作,其他的,等成为了对手再说。毕竟,要想攻略韩魏,信陵君是不可能绕过去的一道坎,早晚会碰上。只是己方对其他两方如何加以利用的问题。
仲岳先生对曾、吕二人的态度十分赞赏,道:“智者所谋,盖同耳。今天下大势,诸侯并起;赵与秦争,利在诸侯,祸在两国。必以和,乃得其势。先生尽力于乡野,公子薄言于朝堂。平阳君素与秦善,平原君,无智之人,但知其势耳。若秦示天下之形势,平原君必从也。”
曾季道:“先生所言,必有其道?”
仲岳先生道:“待秋粮归仓,赵必出上党,取河东。魏得河内,韩得汾上,而留安邑与秦,赵无所得也。河内初附,其势不可守,魏将不劳而获之。惟河东汾上,山川相阻,取之非易。廉颇以军二十万,与韩并力攻之。若攻之不利,赵心动摇,则大势必成!”
吕不韦道:“微庶于坊间得闻,赵与秦河东守有约,但取汾上,不顾安邑,惟愿秦不战而弃汾上可也!”
仲岳先生沉思片刻道:“但取汾上与韩,不攻安邑,盖以为赵国地步,此赵之谋也。以之惑秦,容或有之!不战而取汾上,赵之利也。”
吕不韦尖锐地问道:“以先生之意,汾上当守与否?”
仲岳先生略一沉思,道:“若欲示天下形势,汾上当守,以伤赵力。赵力屈,然后和议可成!”
吕不韦问道:“先生其知何时进兵,何时当战?”
仲岳先生道:“是亦在未定。然公子必早探知,而告二兄!”
吕不韦道:“微庶必早持节,往见公子!”
三人直议到东方既白,各自归房休息。不久,城门上响起了鼓声。
吕不韦与曾季婉拒了毛公留他们吃早餐的建议,推说城内生意不可稍懈。还提醒薛公,午后,粮铺的掌柜当与薛公会。薛公心领神会,连连拱手。
两人从毛公宅出来,有意绕道东门,曾季先前往与秦国的暗线相会,吕不韦先行入城。当天,两人与仲岳先生相会的消息就由一名商人携带着,乘船前往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