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杨氏先祖的剑,又怎能用来结束杨氏子孙的命?就在利刃即将割破喉咙的时候,一只手及时握住了剑锋,救下了杨纪政。
杨纪政一惊,扭头看过去,正看到师父青衣。
青衣黯然神伤的模样,似乎是作为杨家传人的他为自己家族的覆灭而哀悼。
民嘉宗三年春,民朝覆灭,嘉宗战死,其皇后不知所踪。皇长子被一干忠诚之士护卫也不知逃往何处,然而却引发了一场血洗天下,经过范围的缩小,对边关、深林等地的封锁,京城以北,长江以南,凡身高不足二尺儿童,身份不明者,非本地二十年以上住户所出者,无法证明身份者,无本地大夫稳婆作证者,均杀无赦。
这是齐公贤和窦胜凯择出的最血腥也是最正确的手段,天下大治的前提是天下大乱,趁着现在时局未稳,大乱天下,然后,才能斩草除根。
终于,在凉州的一个小小城镇之中,杨纪政的儿子杨德,终没逃过身为末世皇族的悲哀,在众多死士舍身护驾之后,也随着他不久前死去的那个同样幼小的妹妹而去。
如今,只剩下最后那一条不知所踪的根脉了。
燕山寂空庵,是个香火不盛的地方,所以,大部分幽州百姓几乎不知道深山之中有这么个所在,不过,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幽州司马杨尚文此刻面色凄然地走在山路上,身边只跟着一个年迈的老仆,怀中还抱着一个孱弱的女婴——那是他唯一的骨肉,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了。
本来他是有妻子的,但是自从他投降归顺了齐公贤之后,他的妻子就自尽了,而他却又被拜为幽州司马,这不能不说是太讽刺了。前朝的重臣,现在却成了蜗居一隅的小小司马,而且还是个孤家寡人。唯一的女儿也身体虚弱,经常生病,身边有经验的老仆人听说这深山中有这么一家尼姑庵,心想或许带了些仙气儿,没准可以为小主人祈福,就央求着闷闷不乐的杨尚文进山来。
数月之间,国破家亡,叛离旧主,郁郁不得志,杨尚文早就消磨了傲气,如今,最担心的就只有三个人:杨纪政,苏皇后,以及自己的孩子。
杨纪政生死不明,尽管大部分人认为他已战死。苏若枫的行踪,亦是天下人瞩目所在——她怀着杨家最后的血脉——所以,现在幽州城的人都不认识太守和司马的模样,却对苏若枫的样子,牢记在心,满大街都是她的绘影图形。
又是炎夏,齐公贤和窦胜凯联手平定了国内的局势之后平分了天下,两方也开始了离心离德,但始终不变的就是对杨纪政和苏若枫的追查,如今京城以北、长江以南各地最常见的就是一大群凶神恶煞的士兵随意闯进民居,盘问着妇女和孩子,生怕漏过了一个。而许多无辜人家的孩子,也遭了齐窦两人定下的封杀令的迫害。
苏若枫一日没有被发现,这样的血洗山河就无法安宁,起码现在还有范围限定,再过一年,也许那两个人会把限制放宽,那时,又会是一场屠杀。杨氏其他的亲族,早已经在齐公贤逼宫当日被斩尽杀绝。
而此刻,杨尚文走在人迹罕至的山道上,又见着了一队准备进山搜寻的士兵,还险些抢走老仆人怀中的孩子,幸亏有人认识杨尚文,才放过他们主仆三人。杨尚文现在是个没有实权的司马,说到底,齐公贤不信他,也忌他,毕竟,他曾经是杨纪政身边最信任的大臣。
添了香油钱,杨尚文叹了口气,看着虔诚中心的老仆正跪着向佛祖祈求着什么,孩子苍白的小脸上带着惹人疼爱的表情,安稳地睡在自己怀里。
走出庵门,他阴沉地看着这座古庵的外表,果然是人迹罕至,门口甚至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也没有多少人在这里捐过香油钱,门外倒是有不少树,郁郁葱葱,很有了夏天的意思——但它们只是充当了遮住善男信女们的眼的角色而已,也叫杨尚文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这里。
寂空庵,果然是个寂寥而又空旷的地方,时而的几声鸟鸣成了这里唯一听得到的乐音,却鲜见鸟儿的身影。草地倒是成片,但是却是杂草,可见没有人打理,即使有人打理,但是就凭庵内的那么几个人,以及没有众多香客的踩踏,草长得往往比人打扫的速度快。花朵,这里是没有的,满眼只有绿色——以及灰色,那是各位师太们的僧袍以及庵墙的颜色。
杨尚文走到树下,倚靠着树看着山岚缭绕,心中愈发悲凉,将孩子放在身旁,从怀中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埙,十指归位,唇靠了上去,默默地吹出了一首曲子。
悲山悲寺悲古埙,悲人悲时悲音清。渺渺哀声入天庭,可怜无有子期听。
这一幅画面,一个男人坐在一颗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古树下面,手执着不知有多少年的埙,吹着不知有多少年的悲凉音乐,身边还躺着一个虚弱的孩子,面对着一个荒凉的庵庙。
如此的寂寞和悲哀。
但随即就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庵后的僧舍中传来了韵律相同的声音,但是不是埙,而是箫。竹制的乐器发出的声音尽管没有那么沉重,却是更加令人揪心。杨尚文倏地站了起来,向着那箫声传来的地方接着演奏。
但箫声很快就停了,换作了女子的清唱:“寂寞空庭情爱绝,寂静空灵埙箫咽。戚戚苍山念誓约,欲渡忘川魂飞灭。”一首《寂空吟》唱罢,杨尚文已经泪流满面,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娘娘。”
然后,后庭中迤逦走出一个瘦弱女子,姣好的面容平静却又掩饰不住哀伤,身上一袭白衣,正是失踪已久的苏若枫。
……
床上躺着一个面色红润安详睡得很香的婴孩,杨尚文环视了周遭,是布置极为简单的卧室,又是心疼又是心酸,这里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就再没有别的物件了——除了杨尚文此刻正坐着的椅子。
这半年来,苏若枫就是在这个地方生下了自己最后一个孩子,度过了大民朝最后一段风雨飘摇的时光。这座寒酸的庵庙,成了堂堂天朝国母的避风港。
“娘娘,您——您还好吗?”尽管娘娘这个称呼已经不适合苏若枫了,但是杨尚文还是恭敬地这么称呼苏若枫。
苏若枫脸上现出了一丝苦涩笑意:“为什么不好呢?四弟。战场上冲杀的不是我,早早夭折的不是我,尽心尽力的不是我,我为什么不好呢?”她似乎是在问杨尚文,又像是在问自己。这半年来,她心中最大的疑问和痛苦就是:徐菁芳居然会私通齐公贤,楚韶灵居然是窦胜凯的妻子。两个人,都是杀她丈夫孩子凶手的妻子,而又是她的姐妹和爱人。这是什么世界?
“您已经知道了?”杨尚文失声说道,他没想到苏若枫已经知道杨德、杨菲已经遇害的事情。
“为什么不知道呢?”苏若枫淡淡说着,推开了窗使室内显得更亮一些,但是再亮也驱不走她心上的阴影。
“四弟,我知道你不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忽然过身来,苏若枫直勾勾地盯着被突然降临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的杨尚文,“你投降怕是为了你怀里的这个孩子吧。”
杨尚文低下头来,苦笑着说:“娘娘,为人父母,哪个不爱自己的子女?只是我的不忠累了上天降罪于这个孩子,让她的母亲早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