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高廷芳已经听到了外间的喧哗,但他却无暇理会。手中杯盏已经碰到了唇边。他的心里非常清楚,以纪太后的为人秉性,眼前这托盘中要么就是两杯毒酒,要么就是两杯玉液琼浆,绝对不可能存在一真一假二选一的可能,但同样是另一种赌运气。他尽可找出一千种一万种理由,来驳斥纪太后这种毫无道理的所谓赌天意,也可以义愤填膺地揭露纪太后的居心,可他却愿意投掷所有的疯狂去赌一赌。
这十二年来,他曾经愤怒过,失落过,沮丧过,灰心过,如今重临东都,已经是一次豪赌,那么又何惧于这一次再赌生死?
韦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恐慌,竟是失声惊呼道:“你疯了,快放下!”
然而,比冲上前去的韦钰动作更快的,却是高廷芳那举杯一饮而尽的动作。当他随手一扔那酒杯时,见韦钰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不远处张虎臣已经一只脚跨了出来,他不禁呵呵一笑。几乎就在下一刻,他看到一个人影冲到了大殿门口。
尽管她的浑身上下几乎全都被雨水打得湿透,但三年相处,三年相知,三年相守,哪怕不曾耳鬓厮磨,可他几乎把她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深深刻在了心里。此时此刻,他甚至认为那是因为自己挑选的是一杯穿肠毒药,因此在临死之前出现了幻觉,直到那个身影跌跌撞撞来到了他的身前。
“大哥……大哥!”
感受到那双紧紧拥抱住自己的手臂,感觉到那湿冷衣衫下的温暖和炽烈,高廷芳终于意识到眼前的江陵郡主高廷仪竟然是活生生的真人,顿时不知道是哭是笑地呻吟道:“廷……仪……”
“大哥,大哥!”
韦钰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松的手,他缓缓后退,心中却不知道高廷芳这南平王世子的身份终于尘埃落定,自己是如释重负,还是大失所望。他甚至不知道,那隐隐的期待究竟是什么,如果高廷芳不是南平王世子,那么他又应该是谁?
江陵郡主紧紧抱着高廷芳,只觉得这数月以来的担心、思念、牵挂……那折磨得自己仿佛要发狂的情绪全都在这一瞬间宣泄了出来。她忘记了这是在大唐东都紫微宫中的紫宸殿,忘记了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想紧紧抱住他,仿佛下一刻他就要再次消失在自己的身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注意到滚落在高廷芳脚边的那个杯盏,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一片。她猛地松开了手,惊慌失措地问道:“大哥,你喝了什么?”
“也许是琼浆玉液,也许是穿肠毒药。”高廷芳微微一顿,见江陵郡主呆若木鸡,他不禁哈哈大笑,伸手擦去了江陵郡主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的水渍,“不用担心,既然我眼下还好端端的,那么就说明,天意助我,我选了一杯美酒,而不是鸩酒。”
他缓缓扶着江陵郡主站直了身子,突然不顾场合直接解下了外袍,随即披在了江陵郡主的身上,又缓缓环视了一眼四周围众人。当看见大殿门口同样浑身湿透,却有些失魂落魄的清苑公主,看到双双都是落汤鸡,脸上却又惊又喜的承谨和苏玉欢时,他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对他们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等到最终瞥了瞥面色阴晴不定的何德安,他方才面对皇帝躬了躬身道:“皇上,看来臣的运气不错,却不知道这个选择和这个答案,太后是否满意?”
皇帝却已经早就不关注何德安了。不但是他,殿上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盯着白衣素裹,浑身湿透的江陵郡主高廷仪,甚至连大殿门口的皇长女清苑公主,在这一刻都被忽略了。见江陵郡主紧紧抓住高廷芳的胳膊,脸上依旧是惊魂未定的表情,皇帝就用异常亲切和蔼的声音问道:“高卿,你不对朕和殿上诸公引见一下这位姑娘?”
“这是舍妹江陵郡主高廷仪。”高廷芳侧头凝视着高廷仪,眼神中忍不住流露出几许责备,但见其裹紧了自己的那件外袍,咬着嘴唇倔强地盯着自己,想到刚刚相见时的那一幕,他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等转过头直面皇帝时,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舍妹乃是父王左膀右臂,文武双全,和我这个落地就只会吃药的病世子截然不同。所以,我才一直都不希望她到东都来。”
此时的江陵郡主可以称得上形容狼狈,雨水的冲刷早已洗去了一切粉黛,之前进殿时,她那一身素衣白裙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无限美好的曲线,此时被宽大的袍服一遮,若隐若现,却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尽管在这种天淋雨应该是极冷的,可是,终于在分别许久之后和心上人重逢,当众表达了炽烈的情绪,如今又裹着高廷芳亲手为她披上的外袍,她站在那里,就犹如一株早春绽放的玉兰,莹白如玉,馨香如兰。
见众人全都看着自己,她向皇帝屈膝行过礼后,就沉声说道:“大哥出使东都之后,父王和我一直都忧心忡忡,所以一直都在打听这边的消息。听说之前楚国正使徐长厚竟然指斥大哥身份有假,我就立时从南平动身,却又生怕如同上次大哥到东都时那样遇到截杀,所以一路轻车简从,秘而不宣,没想到刚到东都,就听说父王当初惩治过的那个宁溪竟然也跳出来污蔑大哥!若非清苑公主相助,我只怕也不能闯入宫来,见识这场闹剧!”
江陵郡主脊背挺得笔直,用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扫视大殿上文武群臣,词锋亦是凌厉:“想不到大唐泱泱大国,就因为一介罪奴的指证,竟然就如此对待我大哥,各位就不觉得亏心吗?我南平虽只是三州之地,却不是好欺的,刚刚这鸩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请给我兄妹一个交待!”
皇帝这才大略知道了事情原委,见清苑公主依旧失魂落魄地站在大殿门口,他想到之前早就听说和乐公主一度沉迷于高廷芳的风仪气度,如今折服的人中,却又多了这个自己一贯怜惜的长女,他看向清苑公主的目光中,不禁又多了几分无奈,但却不得不赞赏其带着江陵郡主闯入紫宸殿的行为,毕竟,这不啻是为自己送上了最好的一份大礼。然而,他还在斟酌此时应该摆出的态度时,大理寺卿卢正怡却抢过了话头。
“你说你是南平江陵郡主?这不过是高廷芳的一面之词,谁能佐证?”
高廷芳皱了皱眉,正要反驳,却没想到江陵郡主横跨一步挡在了他身前,冲着卢正怡怒声斥道:“我大哥从前没出过南平王宫,这才让奸贼小人有污蔑他的机会,我高廷仪却从小在外抛头露面,编练新军,劳军慰民,更陪着父王见过数次大唐官员,这位大人若是心存疑问,大可找人来认!只不过,你既然敢在这空口说白话质疑我的身份,可敢和我赌一赌?如若我便是南平江陵郡主,你可敢辞官谢罪?”
卢正怡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意识到江陵郡主和南平王世子不同,满天下见过她的人多了,这根本不可能假冒。见对面纪党之中的那些对头中,不少人都用讥笑嘲讽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就算你确是南平江陵郡主,却也不能证明这高廷芳确实是南平王世子……”
“我这个妹妹都不能证明大哥是真的,那你还要如何证明?”江陵郡主愤然上前几步,一下子把自己和卢正怡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不到三步。在她那犀利如针刺的目光注视下,卢正怡甚至忍不住后退了两部,可她却不想放过这个大放厥词的可恶家伙,“大哥拖着病体出使东都,我一直都觉得心中惭愧,现如今看到他落得如此境地,我更是不忍他在东都再待下去!我想用我这个江陵郡主换我大哥这个南平王世子,他走我留,你满意了吗?”
在这词锋如刀的指责下,卢正怡终于哑口无言,心中后悔不迭,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而本该维护一下卢正怡的颖王,这会儿却目视江陵郡主,眼神中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艳和倾慕。以至于韦泰只能重重咳嗽了一声,强行扭转话题道:“事情尚未断清楚是非曲直之前,太后娘娘就让何德安送来鸩酒,确实是太过分了。如今江陵郡主在此,何公公不应该给个交待吗?”
韦泰一开口,韦党数人立时如梦初醒,也顾不得去援救倒霉的卢正怡,立时群起指摘纪太后。何德安没想到卢正怡之后,这矛头就转向了自己,不禁暗自叫苦,可转瞬间他就想到了纪太后临行前的嘱咐,又松了一口大气,连忙打起精神解释道:“太后娘娘不过是送了两杯琼浆玉液来,并没有什么鸩酒,这不过是试探试探南平王世子是否真的问心无愧,各位若是不相信,我喝了另一杯,各位就明白了……”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高廷芳身份疑云终于大白,韦钰此时本就心头不舒服,见何德安忙不迭地将另一杯酒喝了,他却冷笑道,“难不成南平王世子如果问心无愧,那么就应该毫无畏惧地喝下鸩酒?他怎么能确定太后娘娘不过是试探,而不是真意?试问殿上诸公这么多人,有谁敢和他一样在刚刚那种时候仰头饮鸩?若不是心头失望甚至于绝望,有谁敢赌?只要谁说一声敢,我就立时让人也来准备两杯,让你也试一试,谁敢?”
韦钰这一声“谁敢”回荡在偌大的大殿中,却是一片死寂,一个应声的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