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邦媛坐在火炕的西边,中间隔着一个缺了角且满是划痕的炕桌,上面摆放着一些炒熟的瓜子,邓氏抱着阿囡就坐在火炕的东边。于可远像个竹竿,矗立在邓氏身旁。阿囡凑到桌前闻了闻:“好漂亮——好香!”
并不是桌上的瓜子香,而是高邦媛的体香。那一股香就在鼻头飘,但用力去嗅,又没有了。“好像梅花饼?”
阿囡眼睛瞪得大大的。“嗯,这是用梅花研制的香粉,能一直香三天,冬天搁在雪里,春夏埋在泥里,秋天用最香。”
阿囡小声说:“不是吃的哦……”语气顿时没了兴致。邓氏呵呵笑:“这孩子平时宠溺惯了,见人就要吃的,还望高小姐见谅。”
高邦媛就笑,“小孩天性,我小的时候,还去厨房偷吃的呢。”
“要说也巧,我本想再差人到邹平,问问当家主母,也就是你大娘,这婚事该如何办,总这样拖着,于你是不好的。恰巧你来了……”邓氏有些踌躇地问道,还瞅了一眼于可远。她满心想让于可远当高家的入赘女婿,但之前于可远百般推辞,她也不敢深说。前身过去的行径对邓氏的影响,并非朝夕就能抚平。如今见二人一同回来,远远望着,郎才女貌,好不般配,遂又起了心思,打开话头试探一番。于可远笑着望向高邦媛,没有说话。“于公子这趟去邹平,原意也是为婚事。”
高邦媛说,“待同家父商议过后,应该会给伯母一个交代。我们明早一同出发,伯母若有信件,稍晚备好,一同带走就是。”
“啊?”
邓氏抱阿囡的手僵了一下,“可远,你去邹平是要谈婚事?可那些官兵……”“阿母,咱家和高家,祖辈上是有些缘分的。哥哥虽然不在了,但当初爷爷和高家人定这门亲,也是奔着能再续两家缘分。这趟过去,儿子想和高伯父商量一下,改写婚书,由我来替下哥哥这桩姻亲。”
于可远笑说。邓氏点点头:“这倒是正理。”
但她仍是惊讶,前后不过两天,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变,莫非仍是没定性,想一出是一出?况且,约定婚书,总要备些薄礼,但家中积贫,实在无物可拿,这样空手过去不合礼数,将来入赘到高家,恐怕会让人耻笑。“再等两天如何?”
邓氏问。“不能等了,最近各县都有倭寇闹事,俞大人垂怜儿子,这才派一些亲兵护送。过几日,却是没有这样的好事。”
于可远说。“我们总不该空手去……”邓氏皱着眉。于可远望向高邦媛,这时高邦媛也望向于可远,二人虽然什么都没说,却会心一笑。备些重礼,虽然会让高邦媛的父亲觉得,于家很重视这门亲事,但最终决定婚约的,却是高邦媛的大娘。这个黑心大娘铁了心不想让高邦媛有个好姻缘,所以到了高府,于可远表现得越是不堪,越不懂礼数,这门姻亲就越好定下。备礼反倒显得多余。“阿母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邓氏还是一脸的不情愿。高邦媛开口道:“这次来,我也是什么都没带,伯母若这样讲,小女真是无地自容了。”
邓氏脸色缓和些,“话不是这样讲的,谈婚约毕竟不一样,我们一无媒人,二无媒礼……”于可远轻声说:“高小姐舟车劳顿一天,刚刚还被淋了雨,这会应该很疲惫了,阿母烧些热水,让她们主仆早些睡下吧,明天起早就要赶路。”
邓氏听出这是于可远不想让她再继续礼物的话题,轻叹一声,从火炕下地,“阿囡,今晚你和两个姐姐睡一屋,帮姐姐把被褥拿出来。”
“阿囡喜欢和漂亮又香香的姐姐一起睡!”
阿囡开心地喊道。很快,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于可远和高邦媛。“有些事,我没同阿母讲,怕她担心。”
于可远说。“我理解。”
高邦媛点点头。两人又静默了。直到片刻之后——“于可远,你在屋里吗?”
于可远愣了一下,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了门帘。俞白正喘着长气,披着蓑衣站在门外,朝他微微一笑。院内积水甚深,波光粼粼的清冷颜色,衬着俞白那张脸特别俊逸。“没想到会下这样大的雨,有棚吗?我把马安顿一下。”
俞白问。骑马来的?于可远转身,披上一件棉衣,直接走入雨中,“怎么来得这样急?俞将军有吩咐?”
俞白将于可远引到马前,于可远又将马牵到东边的猪圈里,猪圈虽然不高,但马卧下之后也能容纳。二人接着走到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这时林清修和一群亲兵仍在对雨狂饮。那些亲兵见到俞白来了,纷纷起身行礼。“这趟来,没有公务,玩你们的就是。”
俞白摆摆手道。于可远急忙搬来一个木凳,做了个请的姿势,“院窄了些,屋里又被阿母和高小姐占用,大人,我们就在这里谈吧?您可别嫌弃。”
“有什么好嫌弃的,我们上战场的时候,马棚都住过。”
俞白和他聊来聊去都不过是些闲话,一句敏感的都没有。就是问吃的什么,没被雨淋病了吧,又说起从军打仗的几件趣事。于可远也相当沉得住气。越是这样聊,就越证明此来的重要性。况且这样亲近的交谈方式,也能看出俞白这个人,有想结识自己的意思。自忖没有什么王霸之气,能够吸引天下英豪。俞白这样做,无非是受到了俞咨皋的影响。直聊了两刻钟,俞白才四下瞅瞅,解开蓑衣,从怀中掏出一件包裹得极严实的物件。于可远眼力极好,从形状就判断出,这大抵是奏章一类的文纸了,眼神微眯,心中开始泛起波涛。俞白道:“大人要我将这个送来,请你连夜执笔。再过一个月,就是皇上礼敬祭祀的吉日,朝中官员,不论品级,都要上青词贺表。这贺表,你本是没有资格写的。但大人说了,山东这件通倭案情极其重要,光靠大人一个,恐怕不能抗住上头的压力,要保你,你首先要自证,让上面的大人们看到值得出手的价值。这青词就是一次机会,若写得出彩,能得胡部堂的赏识,不说这件案子能保你无虞,将来科举仕途,也是有好处的。”
这番话让于可远愣了下,有些晃神。青词贺表……青词,是在明朝特有的文体,且因嘉靖皇帝朱厚熜而兴。因他一人喜乐,造就了数个青词宰相。青词宰相并不是一个官职的名称,也不是什么好话,是专门用来讽刺那些通过走后门升官发财的人。朱厚熜好恋长生之术,每当有道教仪式,他就起草祭祀的文章,因这些都记载在青藤纸上,故名“青词”。因为这些旁门左道的邪术,而受到朱厚熜的宠信,进而一步步高升,这对于其他朝中大臣而言简直可笑至极,偏偏是这样可笑的事情,让袁炜、李春芳、郭朴与严嵩等嘉靖年间的大学士,成为权倾朝野的“青词宰相”。所以民间有言,青词写好,就能加官进爵,这并非讽刺,而是确有其事。俞白打开外面的薄锦,里面整齐地叠着三页青藤纸。“一晚上,写得出来吗?”
俞白关切地问道。写好青词,虽然不会让皇上注意到自己,却可以提前搭上胡宗宪这条线,这是天大的机缘。“青词本不该是我这样的身份该写的,但大人冒着大雨赶来,带来俞将军的一番苦心,草民斗胆试一试吧。”
于可远压低声音,对俞白道:“大人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