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听你讲,想要读书科举,致仕以光耀门楣。”
林清修手一摆,“倒不是不行啊。但如今我朝冗员太多,朝政皆被严党把持,像你我这般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实在太难。更何况可远你……”于可远竟不看他,依旧坐在那里一口一口慢慢嚼咽着干了的馒头。林清修看了看于可远,“难。”
于可远:“大哥,难在哪里,我想听听。”
于可远其实也是心里极明白的人,诸如钱财、保人这些都是小事,有一万种办法解决,但唯独有一点,是横亘在他科举路上的大山,搬搬不走,跃跃不过,早已猜着林清修是暗示自己的过往必定会影响仕途,既然能推心置腹到这样的程度,虽然自己已有解决的办法,也想虚心请教一番。林清修这时接言了:“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道德名声若有差池,莫说仕途,就是在科举一路,也是举步维艰。多少读书人写了一手好文章,最后断送在未能侍奉双亲这件事上。”
说到这里林清修目光一转望向了于可远。于可远神色有些肃然,把目光望向了地面。林清修紧紧地盯着于可远,这个与印象中有些出入的少年是不是真的痛改前非姑且不说,但刚刚一番试探,显然是将读书真正放在了心里,并非说说而已,说道:“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这每一步,都要经过严格考察,我见你是实心读书,有些话不怕你不高兴,你过去那些事迹若是被翻找出来,别说进不了考场,恐怕会当场被监考官拿下,有牢狱之灾啊。”
于可远将目光徐徐转向林清修:“大哥讲的在理,这些我都想过,但若就此知难而退,毫无建树,不仅愧对家母,更是对不起家父与大哥临终前的嘱托,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我致仕之心坚决,至死不悔。”
这话一出,林清修望着于可远不吭声了。一时的静默。“也罢,你有这样的心气,我替你高兴。将来事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能帮你的不多,前些天曾听家母讲,你在私塾被先生赶走,那先生与我是旧相识,待宴席完毕,你背上荆条,有我在,他应该会给些薄面。”
于可远从凳子上站起来,诚恳拜道:“多谢大哥!”
“不用谢我,你若是个不知上进的,这忙我断然不会帮。我们这些从田里走出来的读书人本就艰难,遇到志同道合的,应该彼此援助。我也不求你回报,但若有平步青云的那天,望你能成为一个为百姓实心办事的好官,这就足够了。”
这便是文人的风骨与志向了。就算风餐露宿,仍有远大抱负,心中有国,亦有民。这番想法,虽然与于可远的政治理念不同,但对于这样的人,他还是十分敬佩的,立刻凝重道:“可远铭记于心!”
“坐下,坐下讲。”
林清修摆摆手,重新坐在凳子上,冥神想着,然后道:“明年开春便是乡试,如我这样的资质,高中恐怕艰难,这倒没什么,但考完之后,有一件事让我犹豫不决。”
于可远:“什么事?”
林清修想着:“秋闱倘若能过,便有入朝为官的机会。但山东上到总督、巡抚、布政使司,下至知县、县丞、主簿,无论大小官员,皆是严党举荐。从这里入朝为官,就得被打上严党的烙印。我虽不才,却不愿成为严党的走狗。”
于可远神情肃穆了:“大哥,慎言啊。”
林清修又想了想:“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夜不能寐。若真如此,还不如不考这个乡试,如今鞑靼土默特部率军犯我大同,我不如投军做个幕僚,去杀些敌寇,也好告慰平生。”
于可远的目光望向了院外,声音低沉:“……大哥若投身军中,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林清修怔在那里,沉吟片刻问道:“这是何意?”
于可远长叹了一声,“大哥应该知道兵部尚书丁汝夔,是严嵩的学生。”
说到这里,林清修站了起来,绕着桌子慢慢踱着:“灰心。皇上不理政,朝廷上下处处是严党的官员,真正为百姓着想的清流被弹劾打压,我大明朝何时才能有朗朗乾坤之日?”
于可远的眼低了下去。这就纯粹是书生之见了。什么叫真正为百姓着想的清流?清流倘若真的清廉,那搬倒严嵩的徐阶被高拱搬倒后,也不会在家里查抄出远超严嵩的家财。皇城是个大染缸,任何接近权力的人都被异化了,严党也好,清流也罢,在封建体制压榨的世道下,想做一个如圣人一般的清官根本不现实。在权力的游戏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也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于可远深刻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从未想过为百姓当官,为朝廷当官,他只为自己当官。因而他可以将百姓视为棋子,百官视为棋子,就连皇帝亦可视为棋子。当然,这番话是一定不能对外人讲的。于可远将这些念头压下,重新望向林清修,这时心中就多出了一些别的念头。刚来时,他只想利用林清修帮自己回到私塾,但这番接触下来,他发现林清修有几个难得的优点。第一,他不够聪明。第二,他的志向很空旷。第三,他对仕途并不过分热切。这三点综合起来,说明林清修是个容易掌控的人,且只要拿捏住分寸,就不怕他反水。这样一个官场愣头青,待将来于可远致仕,能为他做的事情可太多了。所以,于可远便生出一些“有心为善以挟恩”的念头。“今年六月,皇上拜仇鸾为大将军,节制诸路兵马。仇鸾这个人,大哥应该有所耳闻,是严嵩之子严世蕃的好友,如今就连我们这边的百姓都知道,那仇鸾以重金贿赂鞑靼首领俺答,使移寇他塞,勿犯大同。之后俺答移兵往东,入古北口,杀掠怀柔、顺义吏民无数,我军一触即溃,再过些时日,恐怕山东也将遭遇战火。大哥这时若入军为幕,可以想一想,进了军中,上有军令坚壁不战,不发一矢,下有黎民百姓遭殃,生灵涂炭,这样的情况下,大哥若是妄动,必定会被军令处置,斩首都是轻的,还会祸及家人,若是不动,岂非凭白折损了大哥一腔忠心报国的热血?”
林清修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压低声音嘶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眼睁睁望着这群乱臣贼子误我大明?任由贼寇屠戮我大明子民!!”
于可远轻叹一声,“皇上如天之仁,岂会坐视不管?只是时机未到。”
“可远,你莫非知道什么?”
林清修直愣愣地盯着于可远。“只是一个猜测罢了,严嵩把持朝政多年,皇上的信任是一部分,但也少不了景王的支持。最近有传闻景王抱病,已半年不曾前往北京,而裕王却为皇上诞下第一位皇长孙。国本虽然尚未立下,但景王无子又生病,我不说大哥也该清楚。大哥若信我,切勿生出入军为幕的念头,我猜想,过不了多久,清流必定会有大动作。山东被严党把持多年,济宁和临清在漕运的发展下,已经成为朝廷赋税的重要关口,却没有多少银子流进国库,这里面猫腻不小,清流一旦动手,山东必定在其意图之中,大哥不妨安心读书,倒严大幕拉开,大哥的入仕之路也就清朗了。”
林清修彻底呆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于可远不仅能解《诗经》,连时政也能看个入木三分,如此敏锐可怕的洞察力,一时间让林清修有些茫然。于可远讲的这些事情,其实也是林清修和一些书生朋友时常探讨的,类似的猜测也有,只是不像于可远所讲那样具体,多是模棱两可。经过于可远一番提点,林清修在短暂的茫然和震惊之后,便开始反复思索这段话。其实不止是济宁和临清这两个经济重县,山东因交通便利,还是整个明朝海陆大军的要道,这些被严党把持,对于清流来说就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要想倒严,必须有山东这步棋,清流一派的官员一定会来。想通这个关键,林清修缓缓起身,笑了笑:“今日一谈,方知于忠肃公为何能在二十二岁便中进士,从此踏入仕途,更知我平日的骄傲,无非是坐井观天,实在可笑。”
“大哥严重了,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将旁人的观点转述一遍而已。”
于可远谦虚道。史书的观点,可不就是旁人的观点吗?“就算是转述,能完整叙述出来,也可见是用了功的。”
林清修摆摆手道,“可远,我说过,你不用和我客气,这些话对我而言极为重要,我都记在心里了。”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于可远心中满意,两手一摊道:“大哥还要帮我找私塾先生求情,如今却感谢起我来,这叫什么事?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哈哈,是为兄的错!为兄给你赔不是!喝酒喝酒,今天咱哥俩谈个尽兴,一醉方休!”
“好嘞!”
觥筹交错,古今多少美事,都在这些佳酿之间。天渐渐暗了,在邓氏和阿囡的搀扶下,于可远回到家中,躺在床上,人事不醒地大睡一场。“正宁,可敬,是你们显灵了吗?”
邓氏一个人站在床前,紧紧握着于可远因醉酒而滚烫的双手,眼泪像是断线的串珠,“可远长大了,他真的长大了!正宁,可敬啊!你们千万盯紧了可远,别让他干混事,这个家……也就有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