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的房门大敞着。蜡烛没点,朦胧的月色投下清冷的影子,在斑驳纷飞的落叶中,散开浮动不定的光,老和尚便盘坐在月色中,慢慢地敲着木鱼。于可远站在门口好半晌,这时,他静下了心,怡然地听着木鱼声。好一会,许是站得累了,于可远直接坐在门槛上,倚靠着大门。老和尚不再敲了,抬起头,认真地盯着于可远。老和尚面对着月光,月色照亮了他。于可远背对着月光,身影面容都黑漆漆的。老和尚却仿佛看到了于可远,不仅仅是容貌。老和尚:“你从哪里来?”
于可远:“东厢房。”
老和尚:“你从哪里来?”
于可远:“……”老和尚:“你不该来这里。”
于可远站起身,迈进了佛堂,在老和尚对面的草蒲团坐下,依旧背对着月光,“大师,我该去哪里?”
“去山里,去水里,去天上,去地下,去你的时间。唯独不该来这里。”
于可远先是愕然了一会儿,咂摸明白老和尚的话后,浑身汗毛唰地一下就立了起来,“我不明白大师的意思。”
“你明白。”
老和尚缓缓阖上了双眼,继续敲着木鱼,“就像这山间风,它吹过,并不影响山的巍峨。”
“可它终究吹拂过草木,也哺育了草木。”
“草木因风而生,亦因风破败,缘起缘灭,终是一场空。”
于可远怔怔地望着老和尚。老和尚继续道:“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是风是水,是露是电,皆是有常,皆是无常,非以汝之意志而转变。”
于可远觉得晕眩,仿佛巨大的黑暗从头顶罩落,要将他拖拽向无尽的深渊。他努力开口,想要辩解,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老和尚讲这些话,刚好解答了于可远穿越后,最想琢磨又最不愿面对的一个问题。历史的车轮,是否因为他这样一个异数的出现,而发生变化?变与不变,这往往是哲理性的思考,老和尚却用苏轼的《赤壁赋》回答了自己。就好比水中的每一滴水,都流逝不停,然而这条水仍然是这条水,月亮盈盈虚虚,但它还是那个月亮。老和尚在劝告自己,不该占有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是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声”和“色”享受人生。他更在暗示自己,即便做得再多,历史的轨迹也不会因一个人做些什么,而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若真如此,穿越之后,他努力筹谋的一切,又为的什么?这一刻,于可远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大师。”
于可远声调发着颤音。王正宪忽然跨了进来,走到于可远身旁,同样背对着月光,笑着对老和尚道:“夜里睡不着,便出来坐一坐,刚好听到大师辩机,想进来细听一番。”
老和尚并未搭话,只是闭着眼敲打木鱼。王正宪也不生气,转向于可远,“你年少成名,实该遭受些磨炼,以成大器。其实在这个非常时期,你已经经受住了考验,承受住内心的煎熬。虽然这世间并无完人,但你很坚强。你抱着怀疑、谨慎之心,谦虚对人,诚恳应事,所以你很睿智。你不该怀疑自己。至于未来时局如何,你我不能预测,想必大师也无法推演。但正因你我的参与,才会导向最终的局势,我们都各尽本分吧。”
说到这里,王正宪的眼中竟然闪出了泪花。他这番话,未尝不是对胡宗宪所讲。于可远朝着王正宪深深一拜,对于老和尚所讲,他虽然仍有担心,但也明白一点,历史大势虽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却是无数个“个人”的意志凝结而成,有他没他或许不会有不同,但他皆有参与。二人缓缓走出了佛堂。来时,他们背对着月光,离开时,终于有光照在了脸上。见二人离去,老和尚睁开了眼,将木槌放在一旁,有些失神,直将二人的背影送出视线之外,才叹道:“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若明今日事,昧却本来人。哎,身处苦海,人人难以超拔,难以自救啊。”
……这里也许能算是山东省在职官员最全,职位最高的一次议会了。一眼望去,山东巡抚左宝才,布政使季黎,按察使田玉生,都指挥使赵云安,知府谭云贺赫然在列。但他们还不是主角,坐在大堂正中央的,却是内廷司礼监派下来的大太监吴栋。吴栋身旁站着锦衣卫指挥使陆经,此人腰挎绣春刀,身穿飞鱼服,显然是锦衣卫的最高首领。吴栋笑着欠了一下身子,“找各位大人过来,是方便说一件事。”
说着向一旁的周礼公公使了个眼色。周礼忙提着一个锃亮的铜壶,轻步走到各人背后的茶几边,揭开盖碗,铜壶一倾,一条热气腾腾的水线便注进了各人的茶碗里。一旗一枪碧绿的茶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赵云安的鼻子将茶碗里飘来的茶香深吸了一下,“这茶不错!”
周礼笑着:“今年第一茬狮峰牛脊背龙井,赶在夜里露芽时候采的。”
左宝才、季黎和田玉生都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好。”
左宝才有些漫不经心。“绝世的上品啊!”
田玉生也跟着赞道。季黎闷闷不说话,脸色好不痛快。轮到谭云鹤,他朝着周礼摆摆手,“这一碗狮峰牛脊背龙井,至少得百两银子,我喝不惯,换白开水吧。”
吴栋微眯着眼,歉意地笑笑:“这话没错,谭大人勤俭节约,整个山东都出名,为人也是心善的,否则怎么遇到落魄的名妓,也要带回家里照应呢。”
落魄的名妓。这几个字搭在一起就别扭,是名妓,就不可能落魄,是落魄,就不会成为名妓。听见这话,谭云鹤脸唰地就红了,站起身道:“吴公公,衙门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您若只是吃茶闲谈,请恕卑职不敬,先告辞了。”
“慢着!”
吴栋声音冷了几分,“尊上谕!”
哗!在座的众人纷纷离开椅子,齐刷刷跪倒在地上,道:恭请圣安。吴栋道:“圣躬安。年节刚过,南京就闹了瘟疫,内阁几位大人因为这事,日夜操劳,但大家都明白,国库空虚,抚恤灾民,控制瘟疫扩散是笔不小的开销。山东一向是税务重省,这些年,你们这里没闹过天灾,还算富庶。按照严阁老的意思,要从你们这里调五十船粮食,即刻发往南京。当然,这只是开头,后面若有所需,或是银子,或是粮食,你们要做好准备。这是第一件事。”
“公公,帮南京治理瘟疫,是只有我们山东,还是其他省份都有?”
左宝才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事情的不寻常,连忙问道。吴栋道:“只有你们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