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红得像血,在山东巡抚左宝才桌案的北宋汝窑里轻轻漾着,也在布政使季黎的“蚯蚓走泥纹”钧窑里轻轻漾着。两位山东“枢纽”,各自伸进各自窑器里蘸着朱砂,两个人都将笔锋在砚台里慢慢探着。一个虽年过五十,另一个年方四十,两人却都带着花镜,望向秘制的青纸,又望着还未动笔的骈文,琢磨该如何写。红的砂,青的笔,一流馆阁体。任由大难临头,风声鹤唳,山东的一二把手却在巡抚衙门为皇上写青词!史书记载,明世宗朱厚熜信奉道教,好长生术,宫中每有斋醮,就命词臣起草祭祀文章。嘉靖帝数十年炼道修玄,不知多少人借撰写青词、焚祭上苍的机会深惬圣意,又有多少军国大事,几许君意臣心,皆在这荒诞不经的青词里埋下伏笔。“写什么写!”
季黎刚写出第一个字,搁下笔,将花镜扔在桌上,扶着按沿站起来。左宝才却仍旧伏案在写,被一声呵斥打断了思路,也不得不搁住笔,隔案望着季黎:“写什么了?”
季黎锤了锤后腰,“他娘的!一个字没写!命都快没了,哪还有心思写这东西。”
左宝才:“写,只是你我两条命没了。不写,却要连累你我的家人一起跟着没命。”
“大人!”
季黎望着站在侧案那消瘦落寞的身影,这一声叫得十分悲痛,“这个事要是真被翻出来,别说青词写不写,你我的家人都难保了!现在,李孝先恐怕靠不住了。”
“帮我看看,这几句如何?”
左宝才依旧稳如泰山。季黎气得直甩胡子,踏着步走到左宝才的案前,手一挥,就将那纸青词挥到地上,“砰砰”两声敲桌子,“您派到驿站的官兵回信了,胡宗宪,我们的胡部堂大人!他早就在驿站埋伏好了,赵云安的人马今晚就能抵达知府衙门!”
“季大人。”
左宝才望着那页青词,声音有些不满。季黎抿着嘴,僵着一会,然后弯下腰将青词重新拾回案上,在左宝才身旁坐下,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大人,你我同舟共济十余年,这个时候,性命攸关的时候啊!您老要是还有其他底牌,请您和我讲讲,也让我宽心!”
十余年风飘雨摇都闯过来了,在山东只手遮天这么些年,左宝才还是头一回见到季黎这样无助,心中便有些不忍,开口道:“可是我们,很遗憾,不能活了。我重申,绝没有半点活路。”
季黎身子忽然软了,瘫坐在椅子上,两眼放空着。“看着眼前时局,李孝先之子被胡宗宪带走,征入军中,有子嗣绵延,他便无需顾忌。如此看来,之前他百般顺从,为我拖延案情,明显是赵云安的图谋,这个人,早就被胡宗宪收服了,就等着上头消息明确,再向我反咬一口。是我疏忽,识人不明,交友不慎,我要向你赔个不是。”
季黎摆摆手,“都这种时候了,道歉还有什么用?”
“只李孝先一人的证词,你我二人便有身陷囹圄的危险。”
左宝才重新开始研磨,声音却出奇地冷静沉着,“何况如今皇上也有治理山东的想法,胡宗宪此人首鼠两端,这山望着那山高,见严阁老被打压,就极尽所能地向裕王示好,否则局势不会沦落到今天,如今胡宗宪、赵云安和谭云鹤站在同一战线,你我就更没活路了。”
季黎凝神望着左宝才,“大人,这些我都懂,如果您只是为了告诉我没有活路,还是省省心力吧。”
左宝才轻叹一声,“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
“我是不懂,左右是死,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季黎站了起来,往外走,“我这就回府邸,准备棺材和后事。”
“站住!”
左宝才怒吼一声,猛地拍了下桌案。声音振聋发聩,惊得季黎一个趔趄。左宝才深吸一口气,“正因为所有人都说我们注定失败,没有活路,所以才必须一搏!武官有句话说得好,置之死地而后生,生而成雄。”
季黎猛地转身,眼神重新亮了起来。“坐。”
左宝才伸了下手,自己先坐下了。平时里,季黎从不与左宝才讲礼数,这时却躬了躬腰才跟着坐了下来。“大人,您想怎么做?”
坐得近了,季黎望着平静的左宝才。“眼下唯有一人还能指望。”
季黎皱着眉,思忖了一会道:“严阁老?”
“呵呵。”
左宝才冷笑了一声,接着仍盯着他的脸问道,“你是不是安逸得太久,脑子都生锈了?”
“可除了严阁老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救咱们!”
像是被激怒了一般,左宝才仰着头,连连冷笑了一声,“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怎么还指望屠夫手下留情?!”
“屠夫……严阁老?”
季黎瞪大双眼,满脸都是难以置信,“您是阁老的学生,我也是阁老亲自举荐,我们都是严阁老的人,他要杀我们,有什么好处?”
左宝才:“杀我们,没有好处。但不杀我们,却有一堆坏处。你仔细想想,阁老多久没给你我来信了?”
季黎:“有,大概有一个月吧?”
左宝才继续盯着他的脸,“想想看,为何是这一个月没有来信?”
季黎琢磨了一会,忽然眼皮一跳,“你是说,和司礼监来的那位公公有关……严阁老知道皇上要严查山东,所以刻意与我们保持距离!”
他忽然站起身,“严阁老是准备让我们背黑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