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皱皱眉,没有吱声。“冯保素来和黄锦交好,如今黄锦出事,还是顶着庇护海瑞的罪名,他是最有可能成为海瑞幕后主使之人的。以黄锦和冯保的关系,奴才若不拿下冯保,将来主子问起,奴才如何作答?倘若连奴才都不能公平公正地替主子出头,真等将来主子自己为自己正名,请王爷想想当年的大礼仪,到那时就不止是区区一个冯保能止住事的!奴才这番苦心,不求王爷体谅,奴才也不敢多为难了冯保,只求王爷看在主子的份上,看在主子旧疾发作的份上,莫要阻拦奴才给主子消气!”
裕王有些语塞了。他没想到冯保竟然扯出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虽然说得看似在理,根本上还是在为自己谋私利。陈洪接着抹眼泪:“至于王爷说,奴才将百官关在内阁值房。奴才是个什么东西!即便有这个贼心,也没有这个胆量去做,就算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个本事,与我大明朝满朝的文武大臣为敌啊!王爷您想想,海瑞看似与任何人无关,但从他调离南平教谕开始,每一步调任都离不开朝廷!离不开徐阁老高阁老的举荐,更离不开您的赏识,唯有让所有和海瑞有关系的人都坐在值房,将海瑞这一年来的行状从北镇抚司里调出来交给主子万岁爷预览,才能洗刷他们身上的嫌疑。奴才早就调查过,海瑞进京之后,除了正常办差,和几个同僚打过交道外,日常的便只跟那个王用汲和于可远有交情,跟朝中其他大臣更无往来。皇上消了气,于可远也能释去自己的嫌疑,再把王用汲抓回京城,等皇上看了这些呈报,自然也就释去了嫌疑,奴才定会早早地让百官回各自部衙理事。王爷,您若是站在奴才这个位置,除了这样做,还能怎样做呢?王爷您说奴才是想亡了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奴才何德何能,又怎敢有这样的想法?奴才心意全在主子和王爷身上,不敢有任何私心啊!”
说完,陈洪又趴了下去,嚎啕大哭起来。裕王轻叹一声,朝着殿外喊道:“进来吧。”
话音落下,李娘娘领着朱翊钧进了殿内。陈洪连忙止住哭声,朝着李娘娘和朱翊钧跪倒,“给娘娘请安,给小世子请安。”
“大伴!大伴呢!是你抓了大伴,额娘,杀了他!杀了他!”
朱翊钧指着陈洪,小脸紧绷着,语气也杀气腾腾,“把他也冻成冰雕!”
这才多大的孩子,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仅陈洪愣住了,裕王和李娘娘也愣住了。陈洪的惊愣中还带着几分恐惧,他从未想到,自己在裕王府已然是这样一番评价,不仅裕王要杀他,连裕王的后继者,也要杀他?裕王喝道:“胡说什么!出去!”
李娘娘也有些生气,“稚子年幼,胡乱讲话,陈洪你莫要多心。”
说完便朝着殿外招手,让人将朱翊钧领了出去。李娘娘走到裕王身前,将他搀扶在椅子前坐下,“王爷这几日都病着,还是硬扛着来见你的,陈洪,你刚刚讲的我都听到了。”
陈洪连忙道:“还请娘娘训示。”
“我没什么训示的,我就问你一件事,殿外那个跪着的奴才可是你的人?”
陈洪走到殿门口,朝着殿外一望,一个小太监已经被冻成冰雕立在那里。他细细打量,心中一凛,这人正是他安插在裕王府里的眼线!陈洪跪下:“娘娘,奴才不知此人。”
李娘娘冷笑了一声,“不是便好,看来是我和王爷怪罪了公公,公公又怎会做出这等离间天家父子情分的事呢?”
陈洪听了不敢接言。李娘娘又接着道:“既然不是你,那怀疑是你的冯保,便应该罚。你既然把他带到司礼监,本宫便给你这个权力,给他吃些苦头,只是有一点,大伴平日最依着冯保,苦头虽然可以吃,却要完完整整地回来,你听懂了吗?”
“奴才明白。”
陈洪连忙接言,心底却困惑起来。什么意思?让罚冯保可以理解,毕竟在王府这边的人来说,是做给嘉靖帝看的,要洗清嫌疑,但为啥非要扯上自己这层关系?就好像……明明是嘉靖帝要罚他,李娘娘这三言两语,就变成自己要罚的……这黑锅背得实在不明不白。但李娘娘措辞拿捏得恰到好处,他又反驳不得。“既然不是你的人,也不能是父王的人,庆幸,庆幸啊!”
李娘娘开始阴阳怪气,“感谢朝廷,给官员一个能够自由说话的机会,也得感谢北镇抚司,让江山社稷至少还有一些君臣情谊的熏陶氛围,不至于官官相批相害。”
李娘娘这又是在提醒陈洪,北镇抚司审案要秉公。之前他对李娘娘有不同的评价,但如今念想完全改变了。他必须要把自己的政治触角磨得更锋利了。眼前这个女人,远比徐阶高拱和黄锦要难对付。“奴才以为,”陈洪斟酌着措辞,好像这事真的没那么要紧,“或许只是这个奴才自作主张,并非有人刻意指使。”
“是巧合?”
“奴才猜想,这应该是巧合,天家父子情分又岂是一些花言巧语能够拆散的。即便真有……”他迅速纠正自己的话,但还是晚了。“即便真有?”
李娘娘音调迅速高起来,“你是说,现在王府里还有这样的奴才?”
陈洪试图平息李娘娘的怒火,但没有成功:“不,娘娘,不是说王府,也不是现在。如今满朝文武都在关注这道奏疏,难免会有一些揣着坏心思的人,在这时候顶风作案。”
“看来你对这一切倒心平气和。”
陈洪对此事当然不会心平气和。他佯装愤怒,开始谴责这些行为。“真是大逆不道!骇人听闻!”
陈洪坚称,“王爷是王储,是大明朝江山社稷的希望,您如此德高望重,深受臣民的信任和爱戴……而那些幸灾乐祸、厚颜无耻的小人却时时刻刻都想窃听您的每一句话。”
陈洪觉得自己思路有些乱,“但王爷您何等光明磊落,又怎会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
“虽然如你所说,但这是个原则问题。”
李娘娘轻蔑道,“相比北镇抚司已经有消息呈报给你,海瑞的妻母被我接到王府来了。”
陈洪沉默了,等着。球已经踢到他这半场了,李娘娘接下来肯定有话要说。但是既没有解释也没有争辩,李娘娘就这样安静地望着陈洪,似乎在等他说话。这番角逐,让裕王听得惊心动魄。他深深望着李娘娘,眼中既有光,也有一丝忌惮和戒备。“想来娘娘是有苦衷的。”
陈洪不得不接话了。“我的苦衷从未与人言说,旁人又怎会知道呢?”
李娘娘温和地笑着,“一个无非是为臣的本分,一个无非是爱臣如子的本分。何须太多辩解?”
这是要为海瑞上疏定性了!为整件事定性!陈洪猛然醒悟,两眼望向李娘娘,“王爷觉得海瑞做到了臣子的本分,为这个本分,保住他的家人,奴才万分敬佩。只是海瑞到底是否真的尽了为臣的本分,在案情查清楚之前,奴才不敢过早下言论。”